归长安见闻录 第4章 第 4 章

“陶道长，某可否进来？”影子的声音轻朗，是个年轻少年的嗓音。

陶融不知外面来的这位‘死相’如何，他端正了坐姿，开口相邀：“请进。”

得到邀请，影子一动，他穿过木门飘进屋来，门窗皆闭光线有些暗的情况下，能看清是个穿着白袍脸色苍白的清秀少年郞。

陶融有些意外，他以为直接夺下他供香的，会是个鬼力强盛的厉害鬼，没想到外表看来如此无害，但他很快就从鬼气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陶融在来者气息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郞君请坐。”陶融客气的指了指对面位置，从香盒里摸出三枚香塔放到桌面：“贫道请郎君过来，是为了解决一事，这是我自制的香，事成之后，还有报酬。”

少年鬼坐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用他特意现身就能看到他的道士，闻到那阵引他来的香味，他忍不住往香塔的方向凑了凑。

陶融盖住香塔，笑问：“郎君？”

小少年回过神，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先自我介绍：“某乃此地土地神，道长称我王六郞即可，身为当地小神，有不平事，自当出手相帮。”

陶融意外了一下，立刻站起身拱手道歉：“原是土地神尊神，贫道失礼了。”

王六郞摇摇手：“道长客气了，神力低微，只是面上光罢了。”

“我如今正遇到一件蹊跷事，尊神助我一力回正阴阳，也是一番功绩。”陶融也不耽误，直接说出了他请神的原因。“光德坊卢家背后恐有恶僧作乱，求尊神助我查清厉害，让有罪者受罚。”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事，最近那卢府大办丧仪，试图蒙蔽鬼神，可惜我能力低微，也无法阻止。”王六郞叹息一声，苍白的少年面庞上，也流露出几分为治下百姓担忧的神色。

陶融见这位尊神行事语气十分平和，似乎并不是那种小气报复的神祇，内心先感谢了祖师真送来了能助他的帮手，即便只是实力微弱的土地神，但他能掌管一方土地，许多事情不用跑去查，他也是知道的。

“我在卢府外的羊杂羹店家那里，得知了卢宅内的丧事有蹊跷，又设法到卢宅内查探，发觉灵堂内并未有亡者，只在棺椁里感知到了阴气。”陶融想了想，又道：“那吴子清，我验算了几次，只得出他还在世的信息。”

“吴子清确实还在世。”王六郞也发觉了陶融好说话，看着那香忍不住问道：“这香……。”

陶融不好意思的笑笑，既然请来了土地神，他也不能吝啬才对，他将窗台的那个瓷盘收回来，有些迟疑问：“尊神可要现在就享用？”

那个小鼎可是专门供香给他家祖师的，他现在就只有这个瓷盘能用来盛香，也不知这位土地神介不介意。

王六郞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大丈夫不拘小节。”

他在这片地方当土地神，也没什么供奉，也没见过什么好香，刚才勾他过来的香吃起来是他吃过品质最好的，还十分饱腹，现在香就在他眼前，他实在没法抵挡。

陶融见他不在意，便将香塔放在小瓷盘里点上。

陶融供香的妖鬼有许多，他们吃的时候免不得会露出一些异相，若他直直看着，若是这位土地神恼怒了，便是得不偿失。

陶融为避免直接看到王六郞吃香，点了香后，他就将自己包袱里的茶叶翻了出来，正好坐在炉子上的茶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他便打开茶壶盖，往里面投了一些茶叶。

香塔迅速燃烧，白烟被白六郞吸走，很快瓷盘里只剩下一撮香灰，他原本苍白的脸也有了一丝血色，连魂体看起来也更有重量了。

“好香！”王六郞看着陶融手边剩下的两颗香塔，开口说道：“陶道长，这吴子清的身世也是悲苦，若你能把事情查清，将他解救出来，也是功德一件啊。”

听到王六郞这话，他便好奇的重新坐下：“身世悲苦？大办丧礼，亡者却还活着，我见那些恶僧念的还是正经轮回经，不过那棺椁里的气息很不对，我只看出是换命，这吴子清难不成还是受害者？”

王六郞没想到陶融居然看出那些人是在换命，他还以为他是没有头绪，才找自己帮忙的，见他有一双利眼，他心中对这个道士也多了几分敬畏。

“道长是如何看出的？”他还是忍不住好奇，他是此地土地，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可陶融这个早上才进了长安的年轻道士，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他修炼了什么可知过去的法术不成？

陶融笑笑：“自然是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汇总起来，再用道法验证。”

“果是英雄出少年！”王六郞忍不住夸赞，也没再拖延，将自己所知的一一道出。

卢宅搞的这一出，确实是那几个胡僧出的主意，那吴子清原本九月十五日那天确实就要死了，是他们拖延了生机，又用大办丧事遮掩天机，实则偷换另一条命顶上。

丧礼是五天前开始的，明天是第六天，但实则胡僧到了卢家当天晚上，就开始开坛作法，明日是第七天，过了明日正午，吴子清跟那被换命的人，就互相颠倒，一个下地府一个继续做高门贵妾了。

王六郞将前后事情一说，又忍不住感叹吴子清这一世命运不济：“这吴大郞，这辈子，估计就是跟和尚犯冲了。”

“吴大郞？管家称他为姨娘，他原本是个男子？”陶融很是意外，他测算自己推算的信息准确度，原来是错在他是个男子。

原本从名字就能推算出这人的大致信息，可陶融先入为主，在羊杂羹摊子听赵老娘姑、妇说时，张娘子说那妾室爱时兴装扮，姑、妇互相讨论了一下，猜测那妾可能是年纪小，穿男装就跟小儿郞一般。

陶融当时便没把赵老娘前面的话放在心上。

之后进了卢府，又听卢管家一口说一个姨娘。

于是他便将吴子清默认是一个女子了。

“朝廷规定男宠不可为妾，我是被这无视法度的给骗了！”陶融懊恼的拍拍自己的额头，昨天他进了卢家就应该看出了那地方是专门用来安置外室的，不管是男还是女，都不是正经偏房，可他还是被卢管家的话带偏，实在不该。

卢家无论是购置宅院安置外室，或是大办超规格的丧仪，无一不犯忌讳。那管家要讨好自家郞主，称一受宠的男宠为姨娘，也不奇怪了。

王六郞摇摇头：“道长还是年轻了，京城权贵可是有许多不可示人的小秘密，你这样长相的才俊，小心被人收了当男宠去。”

陶融板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摇头：“尊神说笑了。”

“哈哈哈哈……。”王六郞看着小道士似乎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心情愉快。

陶融就知道神鬼之心不可测，顶着一脸少年郞的脸，也不会真的如十几岁的少年般纯良，他等着王六郞笑完之后，才继续问：“那吴子清又是怎么被和尚害的？”

“唉，说起来他也是个可怜的。”王六郞回忆起来。

吴子清生于一个富户之家，他是家中长子，十三岁那年他家有个和尚上门，算出他命不好，留在家中会妨碍亲人，远离了反而互相有好处，若是想要化解，那和尚也有办法，只要给一笔钱即可。

那和尚说的话听起来像是骗子，吴家人将那和尚赶了出去，但在之后没几个月发生了一事。

吴员外某夜从勾栏畅饮后回家，路上遇到了小贼，被摸光了身上的钱，又被打断了一腿。

这事被不少人当作笑料，吴员外在家休养好后，到了外面还会被一些好友取乐。

在这之后吴员外就认定吴大郞妨克家人，看这大儿子很不顺眼。

又过了两年，卢家一个小郞在书肆看中了买书的吴子清，没两天就将吴子清接到了光德坊的卢宅。

王六郞叹息：“吴子清还是个文采不错的读书郞，可惜那吴员外听信了那和尚的话，在断腿之后，就将他妨克亲人的话散播了出去，家中有什么事都推到他身上。”

“卢家还给了吴家好处？”陶融想到了王六郞前面说的话。

王六郞不快的点头：“是啊，这不就应了那和尚说的话？吴家人算是将自家亲子的命一步步落实了。”

陶融思索着，目光落到咕噜咕噜冒着水汽的茶壶，煮的茶早已好了，一股清新随水汽飘散在屋中。

他赶紧将茶壶提下来，斟了两杯，其中一杯推到了王六郞面前：“这是我与师父自己在山中摘的茶叶，简单烘熟后做的，比不得饼茶。”

他将店家送来烹茶的一小杯盐粒推到王六郞面前，示意他可以随意加。

王六郞伸手去拿茶杯，正想笑说一声他当了鬼上百年，虽然意外得天眷顾一步步到了长安这个人皇汇聚之地当土地神，但早已不是人，还怎么能与世间物品直接触碰呢。

正当王六郞准备好握空杯子，他没有实体，原是什么也没法感受到的，但此刻他的掌心却觉得有些许刺痛。

他忍不住握紧了茶杯，打量面前这个年轻的道士，余光扫到墙上挂的三幅卷轴，正眼看去，只觉得上面金光灿灿，仿佛慢一秒移开目光，他的眼睛就会被灼伤。

王六郞心中一跳，对面前这个年轻道士又多了一分顾忌。

他仓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意外发现茶也很不同。

他从陶融那些香火里，能吸收到许多能增进道行修为的愿力，这茶里也有。

王六郞自当了鬼之后，就没再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这样鲜活。若是能持续的从陶融那里得到他制作的香或茶，他的修炼岂不是如有神助？

陶融正在思索这事应该从何入手，没注意王六郞的微小动静。

“尊神可知道这卢家，是哪个卢家？”陶融问。

“长安城紫气云集，某小小一个土地，又怎会知道这个卢家，是哪个卢家呢？”王六郞无奈道，长安城一共一百零八坊，他这土地只是正好管理这附近，越是贵人居住的地方，普通妖鬼越是难以接近。

陶融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得到答案，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件事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事情大概理顺，陶融已经想到了终止这件事情的方法，但：“跟吴子清换命的人还不知是谁。”

最无辜的，就是这个被换命的人，若不是他遇到发觉不对，说不定当事人被鬼差拘魂拘走，都不知道为何，就此认命了。

王六郞接话道：“这简单，我只要见到吴子清，就能看清他身上的因果。”

陶融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这位土地神进来后一直都显得极和善好说话，真像个乐于助人的青春少年，但他有些缥缈的身影很明显区分了他与人的不同。

不知为何他突然主动揽事上身？是想要什么？

陶融见王六郞身前的杯子里已经没有了茶，提起茶壶又给他满上，才客气的问：“尊神有什么办法吗？”

“吴子清就在卢宅里，只要能进后院，就能见到他。”王六郞轻轻一笑：“我可以帮忙，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报酬。”

陶融点点头：“自然，这人间世的事就是要凡人来解决，原本就是贫道请尊神来帮忙的，也不能光劳烦你。”

王六郞心里十分惭愧，从他生前到他死后又成了土地神，他就没有做过这种主动开口问人要回报的事。

但他看了一眼那香塔，又看了看那小罐随意放在桌边的茶叶……。

王六郞一咬牙，提出筹码：“今晚我到卢家后院，去找吴子清，再替你找到那个被换命的人，事后你给我一罐子香，再给我一罐茶叶。”

陶融没想到土地神的要求那么简单，这香本来就是他自己做的，耗费就是他找材料的功夫，跟制作时一遍遍念经耗的神，这茶叶也差不多，对他来说付出的真的很轻了。

师父常说与鬼神做交易要小心，没想到他到长安遇到的第一个小神，就这样好。

“好，今晚办完事，我就给尊神烧。”陶融应得很爽快。

双方都觉得自己这边已经占便宜了，又商量了一下晚上的行动，陶融又提出了一个要求，晚上到卢家后院找吴子清，他也要去。

王六郞打量了一下年轻道士，有些担忧：“你这身板，能翻过院墙吗？”

陶融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袋子，胸有成竹的回道：“尊神放心，师父担心我出行不安全，替我去换了许多好用的符箓。”

别说他身姿矫健，翻个院墙不是问题，就是他身娇体弱的，借助那些符篆，也能轻松躲开巡街的士兵与卢宅中的护卫。

虽然他们元清派不擅长符箓，但他们往上数同一源的师叔祖却很擅长，用他们的药去交换一些符箓，很是简单。

要让人毫不知觉的进卢家后院，他只需要一张匿身符即可。

王六郞看着他手里的袋子，感受到里面传来一股极具威慑的气息，忍不住退后了一些。

他心里将这个之前从未在长安城中听闻过的门派，危险程度往上调了调，出门历练的小道士随身都带了那么多好东西，不敢想象门派该是多厉害。

他们约好晚上会面的地方，陶融就将摆出来的香塔烧给了王六郞，在他的要求中，连香灰也包好让他带走了。

凝实了许多的身影从房间中离开，如来时一样穿过房门，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陶融将窗户大开，原本屋中有些沉闷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陶融找店博士花钱买了些纸墨，回房间写了两封短信，出去找了个跑腿的，给了些钱让送到他要求的地方。

之后他又回到客舍的房间，收拾了摊开的东西，合衣躺在床上开始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赶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环境舒适的地方休息，他花了身上剩下的钱找的这家客舍单间很不错，他能放松补上在骡子身上缺的觉。

今晚上，虽不是直接去找那几个卢家请来的和尚打架。

但是去见吴子清，不知他这人是好是坏，还是需要充足的精力去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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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9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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