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长安见闻录 第5章 第 5 章

一觉睡到下午，陶融醒来是听到了客舍正堂方向传来弹唱声。

陌生的异域歌声很亮耳，像山中鸟儿悠长的鸣叫。

陶融在山里生活十四年，每日清晨都伴着鸟鸣醒来，响起的歌声莫名让他仿佛回到平顶山。

他翻身坐起，这段时间赶路缺的觉已经补全，他重新束发理顺衣袍，然后念了个清心咒，霎时刚睡醒的倦意也不见了，整个人神采奕奕。

天色近晚，陶融决定先解决一下肚子的问题。

几个长相打扮艳丽的胡姬拿着乐器或坐或站，吹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还有两个在大堂正中随着音乐舞蹈。

大堂里坐了许多不同打扮的商人，他们边欣赏表演，边用各种不同语言商谈着生意。

陶融身穿青色道袍，虽没有戴冠，但一身道士装束明显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走到大堂的路上引了不少目光流连。

他找到前台，让店博士推荐了一个店里的特色暮食，让他待会儿送到房间去。

陶融没在大堂多逗留，点好菜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来长安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些事，后面几天就算有脚力快的骡子，他也一直在赶路，路上缺少合适的机会做晚课，只能用心香代替。

好在最后赶在师父要求的期限到了长安，如今有了安全清幽的住处，陶融便不会继续偷懒。

他认真的打了福字香篆，点燃供在祖师像前，坐下盘膝念经做晚课。

中间店博士来送饭食，听到陶融让他直接进，推门后他就闻到一股缥缈香气，知道这是一位道长在住，他也没敢乱看，轻手轻脚的送完东西，就赶紧出去了。

陶融做好晚课，才开始吃店里送来的饭菜。

他住的这家客舍靠近西市，往来的胡商较多，所以提供的饭食也是更合胡人口味，陶融从店博士说的店里卖得最好的几样里，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

主食是羊肉胡饼，里面夹的羊肉烤得很香，饼皮还撒了芝麻，觉得只吃饼太干可以喝一口羊羹，汤清但滋味鲜美，还有一碟拌芜菁能解腻。

饭毕，暮鼓声已经过了一轮，延寿坊坐落于主街旁，旁边就是西市，一些住在其他坊市的人已经开始踏着鼓声往家赶，往来声热闹极了。

陶融等店博士来收碗筷时，跟他说自己要静修，接下来不要打扰。

道士加上客人的身份，让店博士连声应是。

暮鼓声止，坊门关闭，坊内居民不受影响，依旧在店中吃喝商谈，随着天色渐暗，才慢慢散了。

陶融在这其间自己练习画符篆，可惜都没有画出能用的，眼看着与王六郞约定的时间将近，他从放符篆的袋子里取出一张隐匿符。

食指与中指夹着符纸，陶融调动真气，指尖泛起微光，原本看起来很普通的符无风自动，‘歘’一声从陶融的指间‘游’出，紧紧贴到了他的肩膀上。

陶融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看了看杯中的身影，里面空无一人。

他满意一笑，直接从房间的窗户出去了。

陶融入住时就要求了一间安静的房间，所以这时候出来，沿着客舍的院墙走，什么人都没碰到。

但经过后院时，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栓在后院的骡子嗅到熟悉的气味，有些焦躁的跺着蹄子发出低沉的叫声。

那里安置着所有客人的驴子马车，骡子一开口就引得其他牲畜也跟着叫。

陶融原想不理那骡子，眼看着店博士被叫声引过来，检查后院出了什么问题，怕骡子太过激动挣脱缰绳，他已经走到墙边，也只能回身安抚。

他几步走到骡子身边，拍了一巴掌骡脸，从褡裢里找出早上它吃剩下的糖油饼，将那半块塞到它嘴里，压低声让骡子在这里好好等他回来。

嘴里多了些东西，黑骡乖乖的不出声了，还温驯的蹭了一下陶融。

陶融看了一圈，没了领头叫嚷后，其他牲畜也逐渐被店博士用草料安抚下来，他拍拍骡子脑袋，终于放心的离开。

接下来的一路他都很顺利，客舍离坊门很近，他单手撑着客舍围墙翻到大街上，走几步就是坊门，几步助力又翻过延寿坊的坊墙。

陶融在坊外大道上见到了王六郞。

土地神对陶融的初印象，是个文质彬彬的小道士，没想到过了一下午再见，就发现他是个能直接爬上一丈高坊墙，还轻若无物跃过坊外水渠落到坊外大道的高手。

“是小神有眼不识泰山了。”王六郞看着陶融，忍不住笑着向他拱手。

他王六郞虽是个土地神，但平时除了穿墙，都是走正道的，平时也遇不到飞天入地的路，这道长利落翻墙的模样，他是真心佩服。

陶融爬上墙就看到王六郞就在坊外，但也只能若无其事的继续往下跳，没想到自己在这第一天认识的神面前居然就这样失了体面，现在听到王六郞这样夸奖，总算好受了些。

他轻咳了一下，理理衣袍：“尊神过奖了，我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经常爬上爬下。”

王六郞见他走近，才发现他肩膀上贴了一张符，仔细一看，原来这隐匿符已经生效了。

“好符，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灵气充沛的符箓。”

陶融笑了一下，话不多说，他们直接往光德坊卢家去。

已经是宵禁时间，路上空无一人，夜空挂着一轮清冷的弯钩。

鬼神不受夜色影响，王六郞飘在前方，陶融跟在他身后走。

到了光德坊外，陶融依旧如刚才一般助力翻过坊墙，王六郞飘然的穿墙而入。

他们约的时间是普通居民已经休息的点，刚进了坊中，就听到卢家那边哀乐声、清晰的念经和哭声，夜晚四周寂静比白日更明显，陶融忍不住皱皱眉。

陶融跟王六郞如今都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状态，但为免那几个胡僧功力高强，发现他们踪迹产生打斗，他们还是选择从后院进。

“我傍晚特意来看过，那吴子清住的位置近花园，从这个位置进去最近。”王六郞低声道。

陶融点点头，轻巧翻进去。

跟着王六郞靠近后，陶融便见后院有几个壮仆守着，他们都聚精会神的盯着一个亮着灯的院子。

王六郞轻飘飘跟在陶融身边，他见到那几个壮仆，道：“这是那卢郎君派来守着吴子清的。”

陶融站在一棵树后，虽然他的身影被隐匿了，但声音依旧能被听到，所以要轻声些，他不解：“守着他？”

“他知道前面的丧仪是给他换命的，不愿意。”王六郞解释，身为鬼神，他却难得保留了一些情感，叹息一声：“唉，真可怜。”

陶融听王六郞这样讲，对素未谋面的吴子清又多了一些好奇。

不知在这位吴大郞的角度，这一场换命的仪式，对他来说，又是怎样的呢？

他没在耽误，放轻脚步，从那几个壮仆中间绕过，穿过院子的月亮门，走进了吴子清居住的地方。

时近秋末，卢家这间安置外室的宅子，还有精心养护的青葱绿意，走进住了主人的院子，那些打理漂亮的盆栽，更是处处都透露出富贵。

陶融扫了一眼院中，格局跟他在外面看到的灵堂相似，里面灯火通明，

两个男仆站在左侧屋的房前，房门开着，他们的视线不时往里看，整个院子都极安静。

王六郞直接走了进去，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看书的吴子清，然后便走出来对着两个就近看完的男仆脸上吹了一口阴气。

两个盯着屋内情况的仆从，只感觉面门一冷，脑袋一阵昏沉，晃了一下，双双垂着脑袋坐到了墙边。

王六郞对着陶融招招手：“道长快来，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吴子清。”

陶融原本还在想要怎么绕过这两个男仆，跟吴子清说话，没想到他那么简单就解决了，深切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

他都找到土地神帮忙了，自然不用普通人的办法。

吴子清已经拿着书许久，他一直盯着同一个位置，突然，他听到敲门声响起，他一惊，抬头看去，就见原本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仆不知何时已坐到墙边。

陶融上前，看了一眼室内，里面摆放着一些书籍，一个穿着素淡的年轻郎君捧着书，坐在书案后的矮塌上。

他伸手敲门，见里面的少年郎抬头，陶融便将贴在肩膀的符箓掀开一角现身了。

少年郞见到陌生人后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喜。

吴子清扔下书卷，急急站起来下了塌，他顾不得来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对着突然现身的道士长长下拜：“道长可是因外面那些恶僧来的？求道长救我！”

陶融没想到吴子清是这个的反应，他赶紧竖起手指示意了一下：“外面还有人在看着。”

王六郞没对外面的几个壮仆下手，他们听到声音肯定会进来看，谨慎起见，他们还是轻声些好。

吴子清被提醒后赶紧点头，他期盼的看着陶融：“道长可是因为换命的事来的？这换命一事实在是有违天和……道长能不能让他们停下？”

“你可知道若是没有换命，九月十五那天，你本就应该死的？”陶融不是第一次碰到换命的事，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当事人那么急迫想停下。

这吴子清都不知他是哪来的，一见面就这样急着求他帮忙？

走到用邪法换取他人性命给自己续命的人，哪个不是期盼着自己命更长？就算一开始不是自己想到这种阴损办法，但过着富贵日子的人，哪个不想自己能得更久些呢？

吴子清苦笑：“道长，子清宁愿没有这一遭换命，多活这几天。”

“世人多贪恋凡尘，你这想法挺少见的。”陶融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吴子清才十七岁，有这种想法看来是生活艰难了，他遇到这种事，原本就是想拨乱反正，但现在却更好奇吴子清是怎么想的了。“你不必担心，你原本寿命到了，本不该强留世间，事情解决后，你也是该到地府的，我经过此地是与你有缘，必会助你，但你可愿告诉我你的身世，还有换命的前后因由？”

“我名吴子清，年十七，原本是一小富之家的长子，两年前到书肆买书遇到了卢小郎君，然后被亲父送到这里。”吴子清忍不住闭了闭眼，想过这两年的生活，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住在这宅子没有一日想活，卢小郞喜好女装，我便作女子打扮供他取乐，为了父母我不敢自尽，既然我命该绝，就早早去了吧，这两年的富贵，就当还了吴家对我生养之恩。”

陶融看到吴子清脸上的凄苦，十七岁的小郞君年经轻轻就遇到这些事，受过良好教养，必然是痛苦的。他这是‘财星破印，官杀克身’之命格。

若能破格，先贱后贵也有可能，可几句话间，陶融就看出吴子清守正不阿、顾念旧情，他本性柔弱，面对家族势力强劲的卢家，他看到有机会结束当前困难，更想顺应命运。

“十四那日，卢小郞正好也在，几个胡僧上门，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但他们有办法救我。”吴子清想起那天，脸上忍不住闪过厌恶憎恨。

他一生的转折点就是因为十三岁的那个和尚，之后他就从饱受期待的长子变成妨克亲族的不详人，亲父痛骂亲母也只敢偷偷对他好，原以为这就是最差的境地，没想到过了两年，遇到了看中他长相的官宦子弟，他父亲能丝毫不犹豫的，借由和尚的话将他送到了卢小郞手上。

卢小郞知道吴子清不喜和尚，见有和尚来原本不打算见，但那一行和尚将他们算出吴子清死期的话告诉了管家，卢管家也把这事汇报了，卢小郞正是喜爱吴子清的时候，他不舍得自己宠爱的男宠就这样香消玉殒，于是便让管家将几个胡僧召进来。

吴子清因为不喜和尚，当时便找借口先离开了。

不知那些和尚跟卢小郞说了什么，当晚几个和尚便在宅子里摆起法阵。

“……隔日宅子里便办起了我的丧礼。”吴子清回想起自己一大早看着布置成缟素的宅子，知道是自己的丧礼还吓了一跳，然后便从贴身婢女那里得知了卢小郞请的和尚在给他改命。

“仪式要大办，越大越好，要骗过鬼神，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便能继续活着。”吴子清当时就恨不得自己真死了，不必听着前院里传来的丧乐和哭嚎，真死了他日后也再不用过委身人下的日子。

陶融随着他的讲述，思索着那几个和尚用的换命办法，他白日在棺椁里感受到的阴气很轻微，不知是不是用什么东西遮掩了，或是等到最后，仪式大成才会泄露气息。

他一脸肃容道：“道行高深者能为自己借命续命，还能遮掩天机，但大部分走歪门邪道的人根本没有这种能力，走捷径以命换命对他们来说会更简单。”

“是，不是改命。原本我就不想续命，不愿过这种日子，但我第二日才知其实是换命。”吴子清脸色白下来：“卢管家让我的婢女到前面守灵，她回来悄悄告诉我，她看到棺椁里放了其他人的衣物跟八字。”

原以为只是事关自身，没想到是牵扯到其他无辜人，吴子清立刻去找了卢管家问是怎么回事。

吴子清在宅子住的这两年无欲无求，表现得极依从，卢管家见他来问也不设防，直接说了实情。

还说了些主人希望他能久久陪伴在身边之类的话，想讨好吴子清吹吹枕边风。

“卢管家说放在棺里的是大师特意算出与我相似八字，卢小郞派人特意到升道坊棚户区找到了她。”吴子清说到这里忍不住闭了闭眼，他受良好的教育到十三岁，之后不受家中重视，甚至隐隐厌恶，但是从小学习的君子之道，早在他骨子里形成了完整道德观，他丝毫不想用他人的命，换自己苟活。

回想起当日卢管家说的主人多么宠爱他，才耗费大财力替他换命的话，吴子清胸口只感到一阵恶心。

委身人下受人打扮，他早就不想活了，更不想让一个无辜之人受害。

王六郞看着神情恍惚的吴子清，面露可怜，唉这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郞啊。

陶融却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你知道跟你换命那人的信息？”

“她也姓吴，叫窈娘，与我同一日出生。”吴子清立刻答道。

当时他自己知道自己要害死别人换他继续活着，他立刻就想冲去把棺木中的东西毁了，卢管家没预料到他的反应，差点让他成功，但宅子中的奴仆都听他指挥，很快他就被拦下了。

之后他汇报了这事给卢小郞，吴子清身边服侍的人被换掉，还多了些壮仆盯着。

这几天他一旦有所异动，守着他的仆人就会上前阻止，他错失了先机，连想自尽打断换命这事，也完全没机会。

吴子清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完了，他期盼的看着陶融，希望这个突然出现的道士，能真的帮到他，就算……。

他如今没有任何帮手，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道长，是他唯一能期盼的人了。

陶融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这一次，他很快就算出了答案。

“放心吧，明天中午前将事情扭转，吴窈娘就不会有事，你也不用做多余的事，静等明日就行。”陶融对着吴子清一笑：“放心吧，到时我会为你超度，你会顺利投胎的。”

吴子清听着陶融的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露出喜色，向他长长躬身。“多谢道长。”

陶融看着他，单手掐诀回礼：“福生无量天尊。”

20250912 捉错字

20250930 捉虫，修增了一些词句，使上下文更流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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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