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交谈过后,克莱因似乎真的将那些话听了进去,并开始尝试使用那些笨拙的方式。
过了两三日,在训练间歇,克莱因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师傅告诉我了。”
以利亚正用指尖按揉着发酸的手臂肌肉,闻言抬起头,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师傅说,我身体里那东西叫‘白焰’。”克莱因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却闪着微光,不再是之前的压抑,“是一种天赋,很罕见,他还说.....我是幸运的。”
“幸运?”
以利亚挑眉。
如果从“白焰让克莱因从游尸侵袭中幸存下来”这个方向说,克莱因确实是幸运的。
但白焰同时是不可控、具有危险性的,在克莱因成长之前会造成灾难,这也算是不幸的。
“嗯。”克莱因重重点头,嘴角克制不住地向上弯了一下,“这是施法者中的另一个分支,师傅只是只是担心我现在控制不住它,不准我随便使用。”
这如释重负的笑容,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点符合年龄的活泼。
看来法比安那番半是威胁半是疏导的话,确实起了作用。
以利亚没再多问,只是拿起木剑:“继续?”
“好!”
克莱因精神满满。
与克莱因那略显成效的“尝试”相比,以利亚对自己能力的探索则陷入了僵局。
【万物之声】并非召之即来。
除了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他能捕捉到那些纷杂的意念。
其余时候,这项能力被颈间那枚绿宝石项链的力量死死压住。
在不累的时候,他尝试过去“倾听”手边的器物,有木剑、茶杯,甚至是身下的地毯、草坪。
它们总是沉默着,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唯有当某件物品承载了其主人足够强烈的情绪时,他才能勉强突破宝石的抑制,捕捉到声音。
比如约兰达亲手打磨的那把小木弓,在他全力拉满时,能听见一声赞赏。
而握在手里的木剑,它的前主人或许是一位战士,已经在以利亚的动作标准后,渐渐减少斥责。
这能力挑剔又吝啬,完全不受他主观控制。
[果然,装了半瓶水还被焊死了盖子。]以利亚有些气闷地想。
“以利亚。”
一道温和的男声从侧后方传来,打断了他的腹诽。
同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他汗湿的头发上,揉了揉。
以利亚吓了一跳,猛地仰头,猝不及防地对上瑟伦低垂的目光。
这位炼金术士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他。
“......父亲。”以利亚下意识地应道,心里莫名一虚。
“嗯,”瑟伦应了一声,语气平稳地追问,“你刚才在尝试‘听’,对吗?用【万物之声】。”
以利亚分辨不出瑟伦的情绪,想避开对方的视线。
毕竟之前瑟伦将项链交给他时,明确说过要用它来抑制这项能力。
他现在故意反复尝试,简直像是在违逆瑟伦的保护,以身犯险。
瑟伦似乎看穿了他的不安,但没有指责,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保持视线平齐,声音放得更缓:“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以利亚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开口:“木剑和笼树藤弓,它们......在说话。”
瑟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失控的话,你的灵魂会挣脱身体。”片刻后,瑟伦用最直白的语言描绘着可怖的后果,“灵魂若长时间离开身体,你的躯壳会逐渐失去生机。而失去身体庇佑的灵魂,最终也会逐渐消散。”
“我......”
以利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确实低估了这能力的危险性,只觉得它可以带来便利,却没深思它会带来的后果。
“但是,”瑟伦的话锋忽然一转,他用双手按住以利亚单薄的肩膀,“不用过度害怕,以利亚,当你的身体足够稳固时,你的灵魂也有成长的可能,变得足以驾驭这股力量。”
他的一番话堪称疯狂。
对于炼金术士而言,“触碰灵魂”是一件禁忌,可是瑟伦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这个禁忌。
时至今日,瑟伦还具备人形地站在这里,教导着他的儿子。
“没有谁会比炼金术士更理解灵魂的本质,你要试着相信我吗?以利亚。 ”
“......那我该怎么做?”
但以利亚也许是更不安定的那个人,他在尝试让自己战胜命运。
瑟伦略一沉吟,从长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物件。
那并非什么华丽的炼金道具,只是一块表面粗糙的金属片,边缘并不规则,像是从什么更大的构件上硬生生掰下来的,还残留着几道划痕。
“这是寂铁,”瑟伦将金属片递给以利亚,“我常用的材料,封装一些不稳定的东西。”
以利亚迟疑地接过。
指尖触碰到金属片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装满隔音板的房间里。
什么都听不到。
耳朵像是被堵住了。
瑟伦问:“是什么感觉?”
以利亚刚刚练剑、倾听,有些累了,所以他模糊地能够听见杂音,但不能听见成形的句子。
现在,在他握着寂铁的时候,毫无疑问是这种感觉:“空洞,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它的生命,是一片虚无。”
“感受它。”瑟伦指示道,“并记住这种感觉。”
以利亚依言照做,努力将这种空洞的感觉刻入脑海。
“现在,”瑟伦将寂铁从以利亚手中拿走,他的声音将以利亚从那片安静中拉回,“再试着去‘听’你的木剑。”
以利亚困惑地看了瑟伦一眼,但还是闭上眼睛,将注意力投向方才被弃置一旁的木剑。
一次、两次、三次......以利亚坚持尝试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经历过寂铁那令人窒息的静默后,木剑本身虽依旧沉默,但那一道非常连贯的声音,却在他并不疲惫的时候清晰出现了。
“......握紧......我......挥剑......握紧我,挥剑!握紧我,挥剑!”
木剑这样说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
“它说了什么?”
瑟伦语气中带着引导。
“它让我握紧它,挥剑。”
以利亚闭着眼睛回答。
“从“无”到“有”,你适应了安静的环境以后,还可以听到更远的声音,不止于木剑,”瑟伦将刚刚的状况解释了一番,“现在,将你的感官放到更远处,不止是木剑,还有周边的植物、动物......”
以利亚紧闭双眼,他的灵魂被安放在身体内,他的听觉却如瑟伦所言,向远处慢慢延伸。
这种行为......很疲惫。
以利亚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以利亚,你还听见了什么?”
瑟伦牢牢地盯着以利亚的反应,随时准备扶住他。
“我听见......”
以利亚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盯向靠近西侧训练场的墙壁。
“我听见一只鸟在喊‘救命’。”
*
在以利亚说出这话的时候,克莱因就赶紧跑过去找那“喊救命的鸟”。
训练场西侧的墙壁上挂着藤蔓,叶子与枝条生长着,有一大片能盖住一些小生命的地方。
克莱因毫不犹豫地伸手拨开层层阻碍,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克莱因?克莱因,你找到了吗?”
以利亚和紧随其后的瑟伦赶到墙边,只看见克莱因的靴子在藤蔓外晃动。
“还没......等等,”克莱因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好像闻到了一点血味......”
以利亚和瑟伦没等多久。
“是这个吗?”
克莱因顶着满头的树叶也不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物体出来。
那绒羽和血迹纠缠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貌,但按照体形来看,它应该就是以利亚说的鸟。
“还有呼吸。”
以利亚看见那个血球在上下起伏着,想伸手去探,可是怕自己让它伤得更重。
见状,瑟伦迅速从长袍内袋取出一支魔药:“浓度太高,直接用它会被毒死,我先稀释一下。”
他指尖亮起微弱的符文光芒,没有直接接触,却浮空从管中引出一小滴液体。
那滴魔药在落下过程中不断拉长、变淡,等落到小鸟喙边时,已变得近乎透明。
“这点应该够了。”
克莱因小心翼翼地捏开鸟喙,让那滴被稀释了不知多少倍的魔药滑了进去。
一小会儿的等待。
血球的起伏却更慢了,让人不禁怀疑刚刚的魔药有没有起作用。
“它还活着吗?”
克莱因迷茫地看向两人。
“死了?不会吧。”
以利亚也有点不确定。
“你才死了!坏蛋!坏蛋!!”
结果,它回光返照般“噔”一下张嘴,骂了围观的三人,然后马上又倒了下去。
克莱因和以利亚面面相觑。
“咳咳,”瑟伦轻咳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如果不想它把这句话当成遗言的话,最好现在就送去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