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猎物与囚徒 (The Prey and The Prisoner)
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物理感知,而是源于一段代码引发的逻辑风暴。
在发现“引航者”那行诡异的附注后,凌尘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控。他不再是那个隐藏在暗处、操控全局的“幻蝶”,而更像一只被无形蛛网黏住的、真正的蝴蝶。这张网的中心,坐着泰坦帝国的元帅凯兰·雷克斯,而编织这张网的,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引航者”。
这是陷阱吗?是“深空之眼”内部出了叛徒,将他的行动全盘泄露?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任务的一部分,一个连他这位王牌特工都不被允许知晓的B计划?
无数种可能性在凌尘的意识中飞速推演,却又被一一否决。他被困在这个由数据构成的脆弱躯壳里,与外界的物理世界完全隔绝,无法向“蜂后”求证,甚至无法进行一次最简单的加密通讯。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囚徒。
唯一的“狱友”,是他的任务目标。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凯兰·雷克斯没有再踏足舰桥休息区。
凌尘维持着“星尘蝶”的形态,日复一日地停在那株虚拟的“永恒花”上,安静地扮演着一个无害的观赏程序。他将自己的“感知”范围扩张到了极限,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流经生态缸的每一丝数据。他“听”到舰船引擎的稳定轰鸣,“听”到“赫拉”系统在处理天文数字般的指令,“听”到舰桥工作人员低声的交谈和规律的脚步声。
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三天前那场无声的对峙从未发生。
但凌尘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凯兰给他命名的那个代号——“星尘”,每天都会在“赫拉”的系统日志中出现上百次。元帅命令AI不间断地分析他的数据模型、行为模式、能量消耗,试图从逻辑层面解构他这个“异常程序”。
凯兰在研究他。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研究一只偶然捕获的、前所未见的昆虫。
这种认知让凌尘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被冒犯的感觉。他可是“幻蝶”,不是谁的宠物或标本。但眼下,他只能按捺住所有情绪,等待着凯...兰的下一步行动。
机会在第四天的清晨到来。
那天,生态缸的设定参数被修改了。原本恒定的、模拟雨林的光照和温度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先是光线强度被调高了3%,然后环境温度下降了0.5摄氏度。这些变化极其微小,普通程序根本不会做出反应。
但凌尘不是普通程序。他立刻明白,这是凯兰在试探他。
他控制着“星尘蝶”,做出了最符合生物本能的反应。当光线增强时,他慢悠悠地飞到一片宽大的虚拟蕉叶下,躲避“刺眼”的阳光。当温度降低时,他又飞回那株能散发恒定热量的“永恒花”上,收拢了翅膀。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精密计算,既表现出了一个虚拟生物对环境变化的敏感,又没有泄露任何超越生物本能的“智能”。
远在元帅室的凯兰,正通过监控屏幕看着这一幕。他湛蓝色的眼眸里,是一种混杂着探究与迷惑的深沉。
站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副官,科林上校。科林是个典型的帝**人,严谨、刻板,对一切超出逻辑和规章的事物都抱持着高度警惕。
“元帅,恕我直言,这只‘蝴蝶’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安全隐患。”科林看着屏幕上那只躲在叶子下的美丽生物,眉头紧锁,“三天了,‘赫拉’动用了全部冗余运算力,依然无法解析它的核心代码。它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黑洞,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再次请求您,立即对生态缸进行物理格式化。”
凯兰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新的指令。
生态缸内,光照和温度恢复了正常。但紧接着,一道微弱的、不属于生态系统本身的声波被释放了出来。那是一种低沉的、近似于野兽悲鸣的音频。
这是另一次试探。测试他对“情绪”的反应。
凌尘感到一阵恼火。这个凯兰,把他当成什么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吗?
但他别无选择。他控制着“星尘蝶”,做出了“受惊”的反应。翅膀上的光点开始不规律地快速闪烁,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他慌不择路地飞起来,在生态缸里毫无目的地乱撞,最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跌落在一片苔藓上,光芒都黯淡了许多。
屏幕前的凯兰,看着那只可怜兮兮地趴在苔藓上的蝴蝶,紧抿的唇线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元帅!”科林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急,“它有情绪反应!一个程序,不应该有情绪!这太危险了!它很可能是一个伪装起来的、拥有高度人工智能的联邦间谍程序!”
科林的猜测,精准地命中了真相。
凯兰终于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转向自己的副官。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科林,你跟了我多久了?”
“报告元帅,从您任军校总教官起,至今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来,你见我做过错误的决定吗?”
“……没有,元帅。”科林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就执行命令。”凯兰的声音冷了下去,“继续监视,不要再质疑我的决定。”
“是,元帅。”科林挺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退出了元帅室。他知道,当元帅用这种语气说话时,就代表着再无商量的余地。
元帅室内,只剩下凯兰一人。
他再次看向屏幕,那只蝴蝶依然趴在苔藓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
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屏幕,虚虚地抚摸着那个小小的、黯淡的光点。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低声自语,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那冷硬的声音里,竟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温柔。
他当然知道这很危险,不合逻辑。但不知为何,每当看到这只蝴蝶,他那因为长期过度使用而濒临崩溃的精神,就会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就像在无尽的冰原上,忽然看到了一簇燃烧的、温暖的火焰。
他舍不得熄灭它。
真正的危机,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三天后,帝国与联邦在前线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然而,联邦舰队这一次却使用了全新的、完全无法预测的“蜂群跃迁”战术。
警报声在“阿瑞斯号”的舰桥内凄厉地响起。
“报告元帅!K7星域遭遇联邦第三舰队突袭!我方三艘巡洋舰在三十秒内被击沉!”
“对方使用了未知跃迁技术!无法锁定其主力舰位置!”
“我方阵型被打乱!请求战术指示!”
凯兰站在指挥席上,面沉如水。他眼前的巨大星图上,代表着己方的蓝色光点正在被代表敌方的红色光点疯狂吞噬。
“全员冷静!‘赫拉’,立刻重新构建战场数据模型,推演对方跃迁节点规律!”
“模型构建中……失败!对方的跃elu'ji存在逻辑陷阱,无法预测!”
失败?
这个词,几乎从未在凯兰的字典里出现过。
他的大脑开始以超负荷的状态疯狂运转,无数的战术、阵型、策略在他脑中闪现、碰撞、重组。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联邦这套诡异步伐的破绽。
然而,就在他精神高度集中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从他的太阳穴深处猛地炸开!
“呃……”
凯兰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星图上的光点变成了无数根刺向他大脑的毒针。
基因编辑的后遗症——神经风暴。在他精神力使用过度时,就会如恶魔般降临。
“元帅!”身旁的科林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您的脸色……需要立刻进行医疗介入吗?”
“……不用。”凯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下属面前倒下,“我没事。”
他强撑着站直身体,但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严谨的军服领口。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输掉这场战斗,输掉他“不败神话”的称号。
他踉跄着,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走进了舰桥后方的休息区。这里是唯一的避难所。
他靠在冰冷的隔离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头痛苦地埋进双膝之间。世界在旋转,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
就在这时,一抹柔和的、熟悉的蓝紫色光芒,穿透了他眼前的黑暗。
凯兰艰难地抬起头。
只见生态缸里,那只名叫“星尘”的蝴蝶,正贴着隔离罩,焦急地、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它翅膀上散发出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温暖。
那光芒,正是能缓解他神经风暴的、独一无二的频率。
它……在担心我?
这个荒谬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凯兰混乱的思绪。
凌尘此刻也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他不再是那个被动做出反应的程序,而是主动地、清晰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图”。他将自己作为“幻蝶”的精神力,通过星尘蝶的躯壳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凝聚成那道安抚性的光芒,试图为这个痛苦的男人分担一丝折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看到这个被称为“完美兵器”的男人如此脆弱的一面,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早已被冰封的角落。又或许,这只是特工的本能——在目标最脆弱的时候,给予他最需要的“价值”,从而建立最牢固的信任。
凯兰看着那只蝴蝶,湛蓝的眼眸里,痛苦与挣扎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伸出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贴在了冰冷的隔离罩上,正对着那只蝴蝶。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召唤,星尘蝶穿过那些虚拟的花草,用自己由数据构成的身体,轻轻地、温柔地撞在了隔离罩内侧,与他的掌心遥遥相贴。
一股清凉的、奇异的暖流,似乎穿透了那层无法逾越的屏障,缓缓渗入他的掌心,流遍四肢百骸。他脑中的剧痛,竟然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元帅,您还好吗?”科林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凯LAN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我没事。传我命令,全舰队放弃常规阵型,以‘阿瑞斯号’为中心,进行无差别覆盖式火力佯攻。同时,命令第四、第五侦察舰队,从阿尔法引力井后方包抄。联邦的‘蜂群’再灵活,也需要一个‘蜂巢’。”
他的声音清晰、冷静,战术指令精准而致命。
科林愣住了,他不知道元帅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那种痛苦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并想出如此大胆的破局之策。他只能高声应道:“是,元帅!”
舰桥再次变得忙碌而有序。
而休息区内,凯兰依然保持着手贴隔离罩的姿势。他看着那只光芒渐渐变得柔和的蝴蝶,第一次,不是以一个元帅、一个战略家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轻声地、几乎是呢喃般地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
凌尘无法回答。他只能控制着星尘蝶,用翅膀轻轻地、依恋般地蹭了蹭那片冰冷的隔离罩。
战斗在半小时后结束。帝国以微小的代价,全歼了联邦的突袭舰队。凯兰元帅再一次续写了他的不败神话。
当一切尘埃落定,凯兰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回到了休息区。
他看着那只安静停在花朵上的蝴蝶,久久不语。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凌尘的“意识”都为之停滞的举动。
他通过自己的元帅权限,向AI“赫拉”下达了一道史无前例的指令。
“赫拉,解除生态缸01号的物理隔离,授权程序‘星尘’……有限度的舰内活动权限。”
隔离罩,像融化的冰一样,无声地消失了。
通往真实世界的道路,第一次,向凌尘敞开了。
他可以飞出去了。可以真正地、近距离地接触到凯兰·雷克斯了。
然而,就在凌尘准备飞出去的那一刻,他的意识深处,AI“赫拉”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点对点的加密方式,直接响起。
它只传来了一句话。
【“引航者”指令已激活……“幻蝶”,欢迎来到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