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回到锦衣卫衙署,那高大阴森的建筑群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冰冷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她径直走入自己的值房,反手关上沉重的铁木门,仿佛要将宫宴上所有的污浊空气与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彻底关在外面。
然而,苏子墨的气息,那若有若无的药香,以及他指尖搭在她腕上的触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她烦躁地解下绣春刀,重重置于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烛火跳跃,映照着她冰封般冷硬的侧脸,唯有紧蹙的眉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为何偏偏是苏子墨?
她与他,并非毫无交集。那段过往,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不愿触及。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
暮云刚擢升锦衣卫提督不久,手段酷烈,雷厉风行,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一次追查军械走私案时,她遭人暗算,身中奇毒,虽凭借强悍的意志力和内力强行压制,回到衙署时已是强弩之末,呕出的血都带着诡异的青黑色。随行医师束手无策,言说此毒诡谲,恐伤及经脉根本。
消息不知如何走漏,时任太医院院使、苏子墨的祖父,亲自带着当时还只是太医署一名普通医官的苏子墨前来。老院使诊脉后,亦是摇头,言明需一味罕见药材“龙纹棘”为主药,方能化解,而此药宫中亦无库存。
就在众人焦灼之际,一直沉默跟在祖父身后的苏子墨站了出来。他当时不过弱冠之年,面容比现在更显青涩,但眼神却异常沉静。
他对着已意识模糊的暮云和焦急的暮老将军躬身道:“下官曾于古籍中见过一法,或可一试。以金针渡穴,辅以九转回阳针法,强行逼毒,再以内力温和之药汤徐徐图之,或有一线生机。只是……此法凶险,施针者需内力精深,且对穴位把握毫厘不差,受针者亦需承受刮骨剜心之痛。”
暮老将军尚在犹豫,意识混沌的暮云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抓住了父亲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入肉中,声音嘶哑却坚定:“让他……试……”
那是苏子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名动京城的女罗刹。她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失血和剧毒而泛着乌青,冷汗浸湿了墨发,黏在额角颊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可那双眼睛,即便在剧痛和毒素的折磨下,依旧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燃烧的火焰,带着不屈的意志和决绝。
苏子墨的心,在那一刻,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击中。他摒退旁人,只留祖父在旁协助。净手,燃香,取出他从不离身的银针。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于暮云而言,是真正的地狱。金针刺入穴道,内力催逼,毒素被强行驱赶,在经脉中冲撞,那种痛苦远超她经历过的任何酷刑。她死死咬住软木,齿痕深陷,浑身痉挛,却始终未曾发出一声哀嚎,只有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呜咽。
苏子墨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到了极致。他的手指稳如磐石,每一次落针都精准无比。他能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痛楚,更能看到她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火焰。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提督,更是一个在生死边缘顽强挣扎、不肯屈服的灵魂。
施针结束,暮云力竭昏死过去。苏子墨并未离开,而是亲自守了她一夜,不时为她擦拭冷汗,调整药汤。黎明时分,暮云的高热终于退去,脉搏也趋于平稳。苏子墨才松了一口气,疲惫几乎将他淹没。
暮云再次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趴在桌边小憩的苏子墨。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年轻温润的侧脸上,长睫低垂,带着几分安宁。他手边还放着未合上的医书和写了一半的药方。
她动了动,惊醒了苏子墨。
他立刻起身,眼中带着关切:“暮大人,您感觉如何?”声音有些沙哑。
暮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沉默片刻,哑声道:“多谢。”
苏子墨微微摇头,递上一碗温热的药汁:“分内之事。大人体内余毒未清,还需按时服药,静养些时日。”他顿了顿,看着暮云依旧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大人……很勇敢。”
暮云接过药碗,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他。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审视。苏子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红,避开了她的视线。
此后数日,苏子墨每日都会前来诊脉、调整药方。他话不多,举止守礼,但那份细心与专注,却难以忽视。
他会记得她不喜药味过重,特意在方子里加了甘草;会在她因卧床烦躁时,轻声讲述太医院遇到的趣事,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暮云并非铁石心肠。她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太医的善意与尽责。但也仅此而已。伤愈之后,她命人备了厚礼送至苏府,以示感谢。两人之间,便再无私下交集。
她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锦衣卫提督,他依旧是太医院冉冉升起的新星。偶尔在宫宴或衙署碰面,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暮云从回忆中抽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曾经中毒、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淡疤痕的手腕。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医者与病患之间的一段寻常过往。
苏子墨于她,是有救命之恩,她记着这份恩情,但也早已用厚礼和官场上的几分照拂(在他晋升院判时,她未曾因他年轻而阻挠)还清了。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当年看起来温润守礼、甚至有些腼腆的年轻太医,内心竟藏着如此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竟敢在琼林夜宴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以那种方式“强求”!
“强求……”暮云咀嚼着这两个字,眸中寒光乍现。她终于明白,苏子墨今日之举,并非一时冲动。
那三年的沉默与守礼,或许只是一种伪装,或者说,是一种更深沉的蛰伏。他就像一株看似无害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而上,直到时机成熟,才猛然收紧,露出其强韧甚至致命的本质。
他所谓的“情之所钟”,究竟是源于三年前雨夜那场救治产生的错觉,还是……另有所图?联想到苏家虽为医道世家,但在朝中亦有其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皇帝那意味深长的“诊脉”旨意……暮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无论苏子墨目的为何,他既然选择了这种方式,便是与她为敌。
暮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因过往而生出的微弱波澜。她望向太医院的方向,目光如刀。
苏子墨,你想玩火,本督便让你知道,什么是引火烧身。
而此刻,太医院值房内。
苏子墨正仔细地挑选药材,准备调制送往暮云府上的“安神汤”。他的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烛光下,他温润的侧脸显得无比平静,唯有在想到暮云饮下他亲手调配的药茶时,唇角才会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执着的弧度。
“暮云……”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拂过一根细长的银针,寒光闪烁,“你可知,从三年前那个雨夜开始,你的命,就和我绑在一起了。”
“你抗拒也好,憎恶也罢。这鸩酒,你饮下了。这强扭的瓜,我偏要让它……甜起来。”
他的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偏执,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将救赎与占有混为一谈的深情。这场由他强行开启的博弈,在他心中,早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