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观星台。
夜色如墨,繁星璀璨,巨大的浑天仪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其上的星轨环圈交错,精密而沉默,仿佛凝固了亘古的星辰运行之道。
沈栖竹独自立于高台边缘,深蓝官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袖摆,猎猎作响。他仰望着头顶的“荧惑”之星,那颗泛着不祥红光的星辰,正悬于象征紫微帝星的心宿之中,光芒刺眼,如同悬于王朝命脉之上的一滴血珠。
琼林苑的喧嚣、苏子墨的惊世之举、暮云的凛然怒意、还有顾清晏那如影随形、充满探究的目光……所有这些纷扰,在此刻浩瀚的星野下,似乎都渺小如尘。然而,沈栖竹深知,这尘世纷扰,恰恰是解读这天象、守护那沉重秘密的关键,甚至可能就是引动星变的“**”之源。
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沈栖竹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如常:“王爷不请自来,视我钦天监如无人之境么?”
顾清晏轻笑一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玄色貂氅在星月微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走到沈栖竹身侧,与他一同仰望星空,语气带着惯有的慵懒,却字字清晰:“监正大人这观星台,看得尽九天星斗,却看不清脚下人心?本王可是奉旨查案,自然哪儿有线索,就往哪儿去。”
“线索?”沈栖竹终于侧首,月光照亮他半边清俊容颜,眸光深邃,“王爷以为,线索在这星图上,还是在……下官身上?”
“都在。”顾清晏回答得干脆,他转向沈栖竹,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对方平静的表象,“星图是引子,人才是根本。‘荧惑守心’,警示帝王。可如今陛下圣明,边关暂无大战,那这警示,指向何处?”他逼近一步,气息几乎拂过沈栖竹的耳廓,“监正大人,你身负‘麒麟’之秘,代帝王承受天命反噬,以自身气运镇护国祚……这秘密,还能守多久?这天象,究竟是警示陛下,还是……在警示你这尊‘镇国麒麟’即将镇不住某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麒麟”二字,如同禁忌的咒语,让沈栖竹周身气息骤然一寒。他猛地看向顾清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凛冽:“你从何得知?!”
顾清晏满意地看到他终于撕开了一丝冷静的裂缝,唇角勾起:“本王自有本王的门路。沈栖竹,你以为你将自己困在这观星台,就能独善其身?苏子墨敢强求暮云,背后若无势力支撑,他何来这般胆量?这朝堂之上,盯着你这位置,盯着你身上秘密的人,远比你知道的要多。”
就在这时,观星台通往楼下的石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青色低级官袍、面容稚嫩却带着惊惶的年轻官员——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周明,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喊道:
“监、监正大人!不好了!”
沈栖竹眉头微蹙,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何事惊慌?”
周明看到一旁的顾清晏,愣了一下,显然认得这位名声在外的安王,更是紧张,结结巴巴道:“是、是司天监的两位少监大人,还、还有几位灵台郎,他们带着人过来了,说、说是要核查近日星象记录,质疑我等对‘荧惑守心’的解读有误,恐、恐有欺君之嫌!”
司天监与钦天监职能有所重叠,向来存在竞争与龃龉。
话音未落,石阶处已传来嘈杂人声。只见以两位身着绯色官袍、神色倨傲的中年官员——司天监少监赵元和钱允为首,带着七八名司天监属官,气势汹汹地登上了观星台。
赵元一眼看到沈栖竹和旁边的顾清晏,先是一怔,随即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沈监正,安王殿下。下官等奉太常寺卿之命,复核‘荧惑守心’天象记录及解读,以免有所疏漏,贻误圣听。还请监正行个方便,将相关卷宗及观测记录交出,容我等一同参详。”
钱允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是啊沈监正,兹事体大,关乎国运,可不能由你钦天监一家之言。听闻监正近日与安王殿下过从甚密,不知是否……另有所图,才使得这天象解读,有失偏颇?”
这话已是近乎**的污蔑与攻讦,直指沈栖竹与顾清晏勾结,曲解天意。
周明等几名钦天监的低级官员闻言,皆面露愤慨,却敢怒不敢言。
沈栖竹面色不变,只是眸光更冷了几分:“星象记录,皆按规制存档。解读奏报,已呈送御前。赵少监、钱少监若有疑问,可依程序向太常寺或陛下陈情。擅闯钦天监重地,质疑上官,是何道理?”
赵元冷哼一声:“程序?就怕有人利用程序,掩盖真相!沈监正,你莫要推三阻四,今日这记录,我们是查定了!”
场面一时僵持,司天监众人虎视眈眈,钦天监官员则紧张地看向沈栖竹。
一直作壁上观的顾清晏,此刻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他懒洋洋地踱步到赵元和钱允面前,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嘲弄:
“哟,好大的官威啊。赵少监,钱少监,是吧?”他语气轻佻,“本王奉旨调查‘荧惑守心’,正愁无处下手。你们来得正好,既然你们怀疑沈监正解读有误,那想必二位对此天象必有高见?不如就在这儿,当着本王和星辰的面,说道说道,这‘荧惑守心’,究竟是何征兆?是主陛下失德,还是边关战乱,或是……朝中出了奸佞?”
他最后一个“奸佞”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钱二人。
赵元和钱允被他问得一噎。他们此来,更多是受背后之人指使,前来寻衅施压,干扰调查,哪里有什么真正成熟的“高见”?在顾清晏这看似荒唐、实则犀利的问题面前,顿时有些支吾。
“这……天象玄奥,需、需仔细推演……”赵元勉强道。
“推演?”顾清晏挑眉,打断他,“你们司天监的浑天仪,莫非比钦天监的更大更准?还是你们观测星辰的眼睛,比别人多长了几只?”他语气陡然转冷,“既然拿不出像样的见解,就敢擅闯重地,污蔑上官?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最后一句厉喝,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竟让赵、钱二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
顾清晏不再看他们,转身对沈栖竹道:“沈监正,看来你这钦天监,也不甚清净。要不要本王帮你清理清理门户?”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直接将司天监众人视作了需要清理的“门户”。
沈栖竹深深看了顾清晏一眼,明白他是在为自己解围,也是在进一步展示其力量与立场。他沉默片刻,对周明道:“去将近日关于‘荧惑’的观测记录副本取来,交给赵少监、钱少监。”
“监正!”周明急道,那些记录虽非核心,但也属机密。
“去吧。”沈栖竹语气不容置疑。他看向赵、钱二人,声音冰寒:“记录可以给你们。但若解读有误,或借此生事,后果自负。”
赵元、钱允拿到记录副本,虽未达全部目的,但在顾清晏的威压和沈栖竹的冷硬态度下,也不敢再纠缠,悻悻然地带着人退下了。
观星台终于重归寂静。
顾清晏看着沈栖竹,笑道:“如何?沈监正,现在可觉得,本王这‘盟友’,还算有点用处?”
沈栖竹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浩瀚的星空,良久,才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爷,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更深,更浊。”
“浊水才好摸鱼。”顾清晏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诡谲的“荧惑”,“沈栖竹,合作吧。你告诉我‘麒麟’之秘与这天象的真正关联,我帮你揪出那些藏在暗处的鬼蜮伎俩。你我联手,或可在这乱局中,杀出一条生路,护住你想护的一切。”
他的声音褪去了戏谑,带着罕见的认真与力量。
沈栖竹侧首,对上顾清晏灼灼的目光。星辉落入两人眼中,一个清冷如冰,一个炽烈如火。
这一次,沈栖竹没有立刻拒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穿过浑天仪环圈的空隙,发出悠长而神秘的呜咽,仿佛亘古星辰的叹息。
最终,沈栖竹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