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幽深,寒风卷着未扫净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暮云看着拦在路前的苏子墨,那月白常服在宫灯下显得格外碍眼。
她心中的怒火与厌烦几乎达到顶点,手已按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子墨,”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苏子墨提着那盏小巧宫灯,光影在他温润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他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下官不敢。只是圣命难违,职责所在。大人方才饮了酒,又动了怒气,于经脉有损。请允许下官为您请脉,开一剂安神顺气的方子,确保无虞。”
“不必!”暮云断然拒绝,绕过他便要走。
苏子墨却身形微动,再次拦在她面前,声音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执拗:“大人,陛下旨意是‘日常平安脉象’,下官若此刻失职,便是欺君。大人……何必让下官为难?”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暮云,那眼神深处,却仿佛有藤蔓缠绕,带着温柔的偏执,“还是说,大人……在怕什么?”
“我怕?”暮云气极反笑,绣春刀骤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我怕你承受不起!”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暮提督,苏太医。”
两人皆是一怔,回头望去。只见沈栖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静立在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月光勾勒出他清瘦孤直的身影。他神色平静,目光淡淡扫过对峙的两人。
“沈监正?”暮云眉头微蹙,按着刀柄的手并未松开。
苏子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温雅,拱手道:“沈监正去而复返,可是有何指教?”
沈栖竹缓步走近,并未回答苏子墨,而是看向暮云,语气平淡无波:“暮提督,陛下既已下旨,苏太医依旨行事,亦是本分。此地宫道,人来人往,若争执起来,恐落人口实,于提督清誉有损。”
他的话,依旧是从“利弊”、“规矩”角度出发,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
暮云盯着他,冰封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她与沈栖竹,确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
那是在数年前,她刚接任锦衣卫提督不久,奉命查办一桩涉及前朝余孽与宫内巫蛊的大案。
案件牵扯极深,线索指向钦天监。当时还是监副的沈栖竹,因精于星象推演而被卷入。所有人都怀疑他这个看似清冷孤高、来历不明的监副,连皇帝顾渊都动了疑心。
是暮云,顶住巨大压力,力排众议,凭借着过人的洞察和铁血手段,在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找到了真正的主谋——一位早已失势却心怀怨恨的老宗亲,以及其在钦天监内安插的棋子。她以确凿的证据,洗清了沈栖竹的嫌疑。
事后,沈栖竹曾于深夜,在她下衙回府必经的那条长街上等她,只为对她深深一揖,道一句:“多谢提督,还栖竹清白。”
彼时月色如霜,洒在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暮云只是淡淡颔首,回道:“我信证据,不信流言。” 从此,两人并无更多交集,但那份于危机中建立的、基于事实与原则的信任与尊重,却如同沉入深潭的玉石,静默存在。
此刻,沈栖竹再次出面,虽言辞公允,但暮云明白,他是在帮她化解这进退两难的僵局。若她执意抗拒,闹将起来,不仅坐实了“抗旨”之名,更可能让苏子墨背后那些推波助澜之人有机可乘。
暮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手腕一动,绣春刀“锵”一声归鞘。她冷冷地看向苏子墨,伸出了手腕,语气硬邦邦如同铁石:“诊!”
苏子墨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微光,立刻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暮云冰冷的手腕上。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因习武而略带薄茧的皮肤时,暮云浑身一僵,强忍着才没有立刻挥开。
沈栖竹静静立于一旁,目光掠过苏子墨专注的侧脸,又看向宫墙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重重殿宇,眸色深沉。他出面,不仅仅是因为与暮云那点旧谊,更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苏子墨此举,或许并非仅仅为了“强求”姻缘那么简单。
这看似荒唐的举动,像一枚投入棋局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可能正悄然指向某些更深层、更危险的东西,甚至可能与“荧惑守心”背后他所守护的秘密有关。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只见靖王顾弘带着几个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显然是听说这边有动静特意赶来的。
“暮提督!苏太医!沈监正!你们这是……”顾弘看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暮云一脸冰霜地伸着手腕让苏子墨诊脉,沈栖竹静立旁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几乎是同时,另一侧宫道上,也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位是身着紫色宦官服色,面容白净,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另一位则是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儒雅,却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的老者——户部尚书林文正。他们显然是刚与皇帝议完事,正欲出宫,恰巧路过。
王瑾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现场,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哟,这是怎么了?暮提督身子不适?有劳苏太医了。”他话语圆滑,不着痕迹。
林文正则眉头微蹙,看着苏子墨为暮云诊脉的情景,又看了看一旁沉默的沈栖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苏太医,既是奉旨,还需谨慎周全,莫要惊扰了提督才是。”
这几人的突然出现,让原本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微妙。顾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王瑾代表着内廷的态度,林文正则隐约透露出朝臣对此事的忧虑。
苏子墨仿佛未受干扰,仔细诊了片刻,方才收回手,对暮云温言道:“大人肝火旺盛,心脉略有浮促,确需静养调理。下官稍后便开一剂疏肝理气的方子,送至府上。”
暮云冷哼一声,收回手腕,看也不看他,只对沈栖竹、王瑾、林文正等人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赤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方向。
苏子墨也不在意,对着留下的几人从容行礼:“下官职责已毕,这便去为暮大人准备汤药。沈监正,王爷,王公公,林大人,下官告退。”说完,也提着宫灯,施施然离去。
顾弘挠了挠头,嘀咕道:“这就完了?没打起来啊……”颇有些失望。
王瑾呵呵一笑,对沈栖竹道:“沈监正辛苦了,这夜深露重的,也早些回监歇息吧。”话语间带着试探。
沈栖竹淡然回礼:“有劳王公公挂心。”他目光与林文正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一丝凝重。
王瑾与林文正相继离开。顾弘也觉得无趣,带着内侍走了。
宫道上,很快只剩下沈栖竹一人,以及藏身于不远处假山后,并未真正离开的顾清晏。
顾清晏看着沈栖竹孤身立于清冷月光下的身影,回想起方才暮云与沈栖竹之间那短暂却默契的眼神交流,还有苏子墨那看似温顺实则步步紧逼的姿态,以及几位重臣的突然出现……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沈栖竹啊沈栖竹,你与那母豹子之间,果然不简单。而这潭水,比本王想的还要浑……”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愈发浓厚的兴趣,“看来,要撬开你的嘴,光靠逼问是不够的了。”
他悄然转身,融入夜色,心中已有了新的盘算。而独立于寒风中的沈栖竹,望着暮云和苏子墨离去的不同方向,袖中的手指缓缓收拢。
今夜之后,这京城的风,恐怕要刮得更急了。他必须更快地弄清“荧惑守心”背后的真相,以及……那个如同野火般闯入他世界的安王,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