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竹的提前离席,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琼林苑内的喧嚣似乎因此滞涩了一瞬,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追随那道消失在宫灯阴影下的深蓝身影,心思各异。
顾清晏几乎未作停顿。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慵懒的笑意依旧挂在嘴角,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的锐利。他随意地整了整玄色貂氅的衣襟,对身旁面露诧异的靖王顾弘丢下一句“酒酣耳热,出去透透气”,便也起身,步履看似散漫,方向却明确地朝着沈栖竹离去的路径跟去。
他的行动自然得仿佛只是离席醒酒,唯有那加快几分的步伐,泄露了他不欲人知的紧迫。
皇帝顾渊高踞御座,旒珠轻晃,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他并未出声阻拦,只是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如同无声的默许,或是更深的考量。
暮云在沈栖竹离开时,冰封的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敏锐地察觉到,沈栖竹的离席与顾清晏的紧随其后,绝非巧合。这让她更加确信,这位看似超然的监正,早已身处漩涡中心。
而她自己,亦被苏子墨那杯强饮下的药茶和那道“请脉”的圣旨,牢牢捆在了另一条危险的航线上。她不再看任何人,霍然起身,对着御座方向一拱手:“陛下,臣衙署尚有紧急公务待处,先行告退。”语气硬邦邦,不容置疑。
得到皇帝微微颔首后,她转身便走,赤红的飞鱼服下摆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经过苏子墨席前时,连眼风都未曾扫过。
苏子墨安静地坐在原位,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壁。他看着暮云离去,看着顾清晏消失,面上温润的笑意淡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偏执。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鸩酒已饮,棋局已开……暮云,你逃不掉的。”他并未急于离席去“履行”圣旨,而是从容地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清茶,仿佛在享受这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又像是在酝酿着下一轮更缜密的靠近。
宫道幽深,积雪被宫人清扫至两旁,露出湿润的青石板。月华与廊下宫灯的光交织,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沈栖竹步履看似平稳,速度却不慢。夜风拂动他深蓝色的官袍,更添几分孤峭清寒。他并非直接返回钦天监,而是绕向了宫中较为僻静的太液池方向。
他需要片刻的独处,理清被顾清晏步步紧逼搅乱的心绪,更需思考苏子墨这突兀之举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更深层意图。
然而,他并未能得到这份清净。
刚转过一处假山,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监正大人好快的脚步,可是这琼林苑的酒气,熏得您连观星都等不及了?”
沈栖竹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声音冷淡:“王爷跟了一路,不嫌辛苦么?”
顾清晏几步便与他并肩而行,玄色貂氅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与沈栖竹的蓝袍形成鲜明对比。他侧头看着沈栖竹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俊冷漠的侧脸,笑道:“与监正大人同行,赏的是人间难得的美景,怎会辛苦?”
沈栖竹不予理会,只加快了脚步。
顾清晏却不依不饶,依旧保持着并肩的距离,语气转为一种看似随意的探究:“方才宴上,监正为何要替暮云说话?莫不是……与她有何旧谊?或是,忌惮那苏子墨背后的势力?”
沈栖竹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顾清晏。池面的寒光映在他眼底,一片冰封:“下官说过,只为朝局稳定。暮提督若因私情牵绊,行事有差,于国不利。苏太医……”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一个能用‘鸩酒亦甘’来自比心意的人,其心性之偏执,王爷以为,是易于掌控之辈吗?若他借暮云之势,或暮云因他受制,王爷觉得,这朝堂是会更安稳,还是更动荡?”
他这番话,依旧站在公立的立场,却比宴上更加直白地点出了苏子墨的危险性。
顾清晏眼底光芒一闪,抚掌笑道:“精彩!监正果然洞若观火。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荧惑守心’。这天象,究竟是警示陛下失德,边关战乱,还是……如监正暗中忧虑的那般,预示着某种更具体的、关乎国本的‘**’?”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沈栖竹,“比如,那被刻意隐藏的‘麒麟’之秘?”
“麒麟”二字出口的瞬间,沈栖竹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他看向顾清晏,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凛冽的杀意,虽然转瞬即逝,却未能逃过顾清晏的眼睛。
“王爷,”沈栖竹的声音比池面的冰更冷,“有些界限,逾越了,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顾清晏低笑,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本王此生,最不怕的,就是深渊。更何况,”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监正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借这天象,布下针对你,或是针对这江山社稷的局吗?你我联手,或可撕开这迷雾。”
沈栖竹静默了片刻,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荒唐不羁,实则锐利如刀的王爷,心中波澜起伏。顾清晏的意图不明,是敌是友难辨,但他的能力与胆识,确是目前破局可能的关键。
“联手?”沈栖竹最终开口,语气带着疏离的审视,“王爷以何取信于下官?就凭这突如其来的‘兴趣’?”
顾清晏笑了,那笑容在月色下竟有几分夺目的光彩:“就凭本王能在这重重宫闱中,精准地找到你。就凭我敢在陛下面前,接下调查‘荧惑守心’这烫手山芋。更凭我……”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沈栖竹官袍袖口下微凉的手腕,动作轻佻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能看穿你冷静面具下的……惊涛骇浪。”
他的指尖并未真正碰到,沈栖竹却已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王爷请自重。”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钦天监事务繁忙,下官告退。”
这一次,他不再给顾清晏纠缠的机会,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更深的宫苑阴影之中。
顾清晏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并未再追。他站在原地,摩挲着方才几乎触碰到沈栖竹的指尖,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沈栖竹,你越是逃避,越是证明……我找对方向了。”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兴奋光芒,“这盘棋,本王陪你下定了。”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条通往宫门的宫道上。
暮云疾步而行,绣春刀的刀鞘偶尔撞击到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廷,回到能让她掌控一切的锦衣卫衙署。
然而,在一个拐角,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安静地伫立在灯下,仿佛已等候多时。
苏子墨手持一盏小巧的宫灯,温润的面容在光影下半明半暗。他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暮大人,夜色已深,寒气侵体。下官奉旨,需为大人请平安脉,确保大人安然回府。请大人……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