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的夜宴,在一种看似恢复、实则更为诡谲的气氛中继续。丝竹声依旧,舞姬的水袖依旧翻飞,但席间的交谈声明显低了下去,目光流转间,尽是心照不宣的揣测与打量。
那道关于“诊脉”的旨意,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已平复,湖底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暮云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席位,周身散发的寒意比苑中的残雪更甚。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被强行捆绑的屈辱与怒火。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道来自太医席位,看似温和,实则执拗的目光,如芒在背。
苏子墨已然归座,他低眉顺目,仔细地将那紫檀木礼盒收好,仿佛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求亲从未发生。只是偶尔抬眼望向暮云方向时,那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痴迷的坚定,泄露了他并未放弃的决心。
皇帝的旨意,对他而言,非但不是阻碍,反而是一道可以名正言顺靠近的护身符。
顾清晏仿佛无事发生般,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踱到沈栖竹的案几旁,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他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栖竹沉静的侧脸。
“沈监正,”他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语调慵懒,话却直刺核心,“你方才那番‘国之利器,不可有垢’的高论,着实精彩。只是本王好奇,你究竟是怜惜那把刀,还是……不喜那执意要染指宝刀的‘外人’?”
沈栖竹眼帘微抬,目光掠过顾清晏近在咫尺的、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复又垂下,专注于案几上星图中某颗晦暗的星辰,声音平淡无波:“王爷想多了。下官职责所在,观测天象,亦需明了人事。朝局稳定,方是社稷之福。任何可能引发动荡之事,下官皆有责任提醒陛下。”
“好一个职责所在。”顾清晏低笑,伸手取过沈栖竹面前未曾动过的酒杯,自顾自斟满,“可本王怎么觉得,沈监正提醒的时机、角度,都拿捏得如此……精准?像是早就算准了,有人会在这宴会上,行那惊人之举?”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拂过沈栖竹的耳畔,“还是说,监正大人那浑天仪,不仅能观星,还能……窥心?”
沈栖竹执著星图的手指尖微微一顿,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王爷醉了。星辰轨迹尚有变数,人心叵测,又如何能尽窥?下官只是依理而言。”
“依理而言……”顾清晏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却像最敏锐的鹰,捕捉着沈栖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依监正看,苏太医这‘强求’的缘分,星象可曾预示?最终,是成了,还是散了?”
沈栖竹终于抬眸,正眼看向顾清晏。那双眸子清冷如寒潭,深处却仿佛有万千星辉流转,复杂难辨。“王爷,天机不可泄露。更何况,”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世间事,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强求者,未必得偿所愿;避世者,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这话像是对苏子墨说的,又像是对顾清晏连日来纠缠的回应,甚至……隐隐指向他自己。
顾清晏眼底的光芒骤亮,如同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猎人。他正要再开口,却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只见苏子墨端着一杯色泽沉郁的药茶,走到了暮云席前。他姿态恭谨,声音温和:“暮大人,方才饮了急酒,易伤脾胃。这是下官特意调配的醒酒护胃茶,请大人饮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暮云握著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冷冷地看着他,不言不语。那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将药茶冻结。
苏子墨却恍若未觉,依旧维持着奉茶的姿势,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医者的关切:“大人,陛下有旨,命下官照料大人安康。此乃分内之事,还请大人莫要推辞,以免……落下抗旨不尊的口实。”
他竟搬出了圣旨!
暮云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升腾。她死死盯着苏子墨,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德妃面露担忧,淑妃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笑意,周文渊等人则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僵持之际,沈栖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太医果然尽职。只是,暮提督习武之人,体质异于常人,用药需格外谨慎。苏太医这杯中之物,可能确保完全对症,无一丝相冲之虞?”
他这话,看似是医理探讨,实则将“抗旨”的焦点,巧妙转移到了“用药安全”上。给了暮云一个不饮的合情合理的理由。
苏子墨看向沈栖竹,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苏子墨微微一笑,从容应答:“沈监正放心,下官既奉旨行事,必当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此茶药性温和,最是适合酒后调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暮云,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暮大人,请。”
暮云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若再强硬拒绝,便是公然违逆圣意,正中某些人下怀。她猛地伸手,几乎是夺过那杯药茶,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空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茶已饮,苏太医可以退了。”她声音冰冷,逐客之意明显。
苏子墨也不纠缠,躬身一礼:“谢大人。下官会每日定时为大人请脉。”说完,竟真的坦然退下,只是转身时,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显示了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成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使了皇帝赋予的、“接近”她的权力。
顾清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凑近沈栖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监正大人,你这‘搅局’的本事,也不小啊。看来今晚这宴席,最忙的不是歌舞乐师,而是您这位观星之人。”
沈栖竹端起自己那杯被顾清晏碰过的酒,指尖微凉,淡淡道:“不及王爷,袖手旁观,却能看尽全场好戏。”
“戏?”顾清晏挑眉,目光灼灼地锁住他,“本王觉得,最好看的戏,才刚刚开场。比如……监正大人你,究竟在守护什么?那‘荧惑守心’的背后,又藏着怎样足以让您这位‘麒麟骨’都不得不谨慎以对的秘密?”
他再次提到了“荧惑守心”,提到了“麒麟骨”,话语中的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沈栖竹执杯的手稳如磐石,他迎向顾清晏探究的目光,夜色在他清冷的眸中沉淀出幽深的光。
“王爷若有兴趣,不妨亲自来钦天监看看。”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邀请,却又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荆棘,“只是,钦天监的浑天仪,观测的是天,映照的却是人心。王爷……可要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看顾清晏一眼,起身,向御座方向微一躬身,便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提前离席。深蓝色的官袍身影很快消失在琼林苑的灯火阑珊处,宛如一滴墨迹,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顾清晏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眼底的兴趣愈发浓厚。
“准备?”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本王,早已迫不及待了。”
夜宴未尽,但属于他们之间的、真正的博弈,随着沈栖竹的离去和顾清晏眼中燃起的火焰,正式拉开了序幕。而暮云与苏子墨那场以“强求”为始的纠葛,也在这暗流涌动的夜晚,埋下了更深、更复杂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