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墨的话如同冰锥坠地,碎开一殿死寂。那“强求”二字,**裸地撕开了联姻表面温情脉脉的薄纱,露出内里权力与**交织的冰冷本质。
暮云胸中怒焰滔天,绣春刀几欲脱鞘而出,将那胆大包天的太医斩于当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如玉磬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响彻殿宇。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静坐如冰雕的钦天监监正沈栖竹,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深蓝官袍衬得他容颜愈发清俊,他缓步走至御阶之前,与苏子墨、暮云呈三角而立,身姿挺拔如竹,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
“沈爱卿有何见解?”皇帝顾渊的声音从十二旒珠后传来,听不出喜怒。
沈栖竹微微一揖,声音平稳无波:“臣,钦天监监正沈栖竹,窃以为,暮提督掌锦衣卫,缉查不法,震慑宵小,乃国之利器,陛下之肱骨。利器之心,在于专注,在于无垢。若因私情婚嫁之事,使其心绪纷扰,乃至受制于人,恐非朝廷之福,亦非陛下所愿见。”
他话语顿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苏子墨手中那精致的紫檀木盒,继续道:“苏太医医术通神,心怀赤诚,然,‘强求’二字,终究有违天和,易生怨怼。怨怼一生,则鸩酒虽‘甘’,其毒必发;瓜虽强‘扭’,其味必苦。此非星象所示,乃人情之常理。”
他这番话,没有直接反对联姻,却字字句句站在朝廷利益、帝王权术的角度,点出了暮云作为锦衣卫首领,其心境纯粹与不受挟制的重要性。更是将苏子墨的“强求”与“鸩酒”之喻,巧妙地引向了可能带来的隐患与反噬。
顾清晏眼底闪过一丝激赏,他晃着杯中残酒,低笑自语:“好一个‘利器之心,在于无垢’……沈监正,你这是在护着那把锋利的刀,还是……在敲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执棋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德妃立刻出声附和:“沈监正所言极是!暮提督职责重大,岂能因儿女私情分了心神?苏太医,你爱慕之心或可理解,但这般强逼,实非君子所为!”她性子爽直,最见不得这等以“情”为名的逼迫。
与她不对盘的淑妃却柔声开口,话里藏针:“德妃姐姐此言差矣,沈监正通晓的是天机,这人间姻缘嘛……倒也未必尽如星轨般不可更易。苏太医一片痴心,勇气可嘉,若能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尝不是美事。只是,”她话锋一转,看向暮云,“终究需得暮提督自己愿意才好。”
礼部侍郎周文渊见缝插针,他素与暮家不睦,乐见暮云陷入窘境,便道:“淑妃娘娘仁心。陛下,臣以为,苏太医家世清白,才华出众,与暮家门第也算相当。暮提督为国操劳,身边若有知冷知热之人照料,或能刚柔并济,更为陛下效力。至于沈监正所虑……想来以暮提督之心志,断不会因私废公。”
这时,一位身着绛紫官袍,面容清癯的老者——御史台李御史,颤巍巍起身,他是朝中有名的老古板,厉声道:“荒谬!女子为官已是殊遇,岂有女子当众被男子求亲,还是以下官求上官之理!纲常伦理何在?体统何在!苏子墨此举,实乃藐视朝廷法度,老臣恳请陛下严惩,以正视听!”
另一位与镇国公府交好的武将王将军也粗声粗气地帮腔:“就是!暮提督是我等效仿的楷模,岂容一太医如此折辱!陛下,末将以为,此风断不可长!”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支持与反对的声音交织,形成了微妙的拉锯。暮云父亲的脸色铁青,既恼怒于苏子墨的胆大妄为,又对眼前这混乱局面感到棘手,他看向御座,希望皇帝能快刀斩乱麻。
苏子墨在沈栖竹开口时,目光便落在了这位清冷的监正身上,他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淡去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以如此“公正”却犀利的角度切入,试图瓦解他布局的,竟是这位看似超然物外的监正。
暮云紧绷的下颌线条,在沈栖竹说出“利器之心,在于无垢”时,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她看向沈栖竹,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与沈栖竹并无深交,只知道此人身负秘密,深不可测。
此刻他出面,绝非为了她暮云个人,但他的话,确实精准地戳中了要害,为她提供了最有利的“公器”层面的反驳依据。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杀意,顺着沈栖竹的话,声音冷硬如铁,对御座拱手:“陛下!沈监正之言,正是臣之心声!臣之职责,在于忠诚,在于果决,无需,亦不能被任何私情牵绊!苏太医今日之举,已扰朝堂清静,乱臣之心绪,其罪当究!至于婚嫁之事,”她斩钉截铁,“臣,誓死不从!”
局面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
皇帝顾渊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那规律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爱卿心系国事,言之有理。暮云乃朕之股肱,确不宜为琐事所扰。”
他话锋一转,看向苏子墨,“然,苏子墨,你精于医术,曾救治太后有功,朕念你年轻气盛,或是一时情迷。今日之事,念在初犯,朕不予深究。”
“至于尔等所言婚嫁,”他的目光扫过暮云和苏子墨,最终落在镇国公和隐约期待的周文渊等人身上,“朕,不准。”
“陛下圣明!”暮云立刻躬身,心头一松。
苏子墨面色微微一白,但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低声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那“谢”字,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意。
皇帝继续道:“不过,苏太医既有此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暮卿常年奔波,旧伤难免,太医院需精心调护。苏子墨,朕命你,即日起,负责暮提督日常平安脉象,需尽心竭力,保其康健。若无他事,退下吧。”
这道旨意,看似是惩罚,却又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安排。既全了苏子墨的“痴心”,又维持了暮云的体面,更将这场风波暂时压下。
“臣,领旨。”苏子墨叩首,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中,那偏执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因这曲折,燃得更旺。
“臣,遵旨。”暮云咬牙应下,心中已将苏子墨划入了需极度警惕的名单。
宴席终在不甚自然的气氛中继续,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顾清晏走到沈栖竹身边,拿起酒壶为他空了的酒杯斟满,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沈监正今日一番‘利器无垢’论,真是深得我心。只是……不知监正守护的,究竟是国之利器,还是……不愿见那‘鸩酒’,乱了某些既定的星图?”
沈栖竹端起酒杯,指尖冰凉,并未看顾清晏,只淡淡道:“王爷醉了。星图浩瀚,非人力可乱。臣所为,不过是尽本职,言该言之事。”
“好一个‘尽本职,言该言之事’。”顾清晏轻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本王愈发觉得,这钦天监的浑天仪下,藏着比星辰更引人的秘密了。”
夜色更深,琼林苑的雪光与灯火交织,映照着每个人复杂难言的心事。一场由求亲引发的风波暂歇,但其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至更深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