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勤政殿的时候,赵瑾行正冷着脸子瞧着自己面前的承恩侯——他母后的好兄长,在拼命推脱着河堤贪墨一事。
“陛下,这等事情是臣下万万不曾做的!”那张和谢太后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挂着恐慌,可说出来的话到底还是带了底气。
“微臣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
又是这些说辞,恐怕再过一会母后那边就要派人来了,赵瑾行眼皮都没抬,略带几分慵懒地靠在龙椅上不动,声音中甚至带了些许戏谑:“所以,舅父这是觉得朕冤枉了你?”
底下的承恩侯谢行三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皇家外甥,熠熠生辉的龙袍之上光绣着金丝银线,他暗暗咽下了垂涎又连忙道:“想来可能是查案的人弄错了,微臣怎么会对陛下有二心。”
现在京郊的洪水又不是没有压下去,不过死了些许的贱民而已,他京郊好容易才从隔壁王家手头里扒拉出来的上等良田都被洪水淹没了,那才是真正的惋惜呢!
要不然等到秋收之时,再把那丰收的粮食转手一卖——楼兰那边可是缺粮的很呢,他们的行商可是乐意出得高价。
还不待这边说完,就听到外头有人急急赶了过来,跪在勤政殿前道,太后的心疾又犯了。
这边承恩侯的膝盖还不曾弯下去,自己的母后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给他这个皇帝施压了,外头晴好的日光照亮在勤政殿的地砖上,恰好掠过承恩侯唇角的那一抹不屑。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要不是当年他们谢家冒死……哪里能有他如今安安稳稳的登上帝位。
赵瑾行慵懒靠在龙椅之上,眉目隐在还不曾照耀过的灰暗中。
听了外头的话,整个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好半天没有吭声,直到下面的人跪的膝盖都有些发木了,他的唇角却意外地掀起一抹笑。
“母后的心疾来的实在是及时,舅父既然已经来了,不若就去后宫里头瞧瞧吧。”
底下的承恩侯谢行三根本不敢接这话,连忙跪下。
“太后娘娘病了,微臣甚是担忧,但这不合规矩,后宫之中岂能叫微臣一个外男随意进出呢。”
规矩?那前朝的事情还不过半刻钟就传到了后宫里,谢家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朝着后宫里传,太后的赏赐恨不得把国库都搬到谢家里头,赵瑾行见惯了自己母后的这行行径。
上辈子的时候他还不知晓所谓的心疾不过是拿来压制皇帝的筹码,以至于一直为了年幼时的扶持和孝道在忍耐,可现在看来当初的退让完全是一场笑话。
口中说着规矩,明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贪墨渎职又结党营私,前朝后宫沆瀣一气,难怪上辈子赵瑾行尽心竭力的想要削弱世家,最后却被自己的母后摆了一道。
“舅父果然是朕的好臣子。”
赵瑾行摆了摆宽大的衣袖,示意眼前的人退下,紧跟在他身后的宫人分明听到承恩侯转身之时,自己的陛下轻轻嗤笑了一声。
但那宫人可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先前宫里资历最高的掌事太监,不过因为拦了静心阁里头的消息,又刻意替太后说话,先下被贬斥成了最低等的太监——而且这人得罪的人太多了,还不过一夜,肥硕的尸体就飘在了后花园的湖里。
现在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宫里说了算的人,总归还得是陛下。
赵瑾行有些疲惫的靠在龙椅之上,这几日忙着赈灾、筹粮、和别有用心的官员勾心斗角,还有那位一心只为了谢家的生母,长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里,他忙忙碌碌这么久,好容易平定下来的水患,罪魁祸首却在自己面前毫发无伤地躲过了此事。
片刻后,却听到有几声规律的鸟鸣。
“陛下,贵妃娘娘知晓她身边那个楼兰细作之事了,她说要亲自来给您请罪。”
赵瑾行再也撑不住,只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勉强用双手撑住额头。
好一个请罪。
这两个字好像一把细细密密的网,把他的心里头的那点热乎气给散了个一干二净。
毕恭毕敬,分毫不错的礼节,却昭示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也不能叫两人之间的隔阂消磨掉,她永远是那个恭恭敬敬的李家贵妃,而不是上辈子那个会对着自己露出笑意的李芷荷。
“若是贵妃来了,请她直接去御书房里头,不要在外头等。”赵瑾行叹了口气,手中好容易拿了谢家的把柄,这次就算是不死,也要给他们脱层皮。
更何况他得赶紧给李芷荷把封后的筹码多积攒些,如今朝中文臣的态度根本不会同意,叫一个边关镇守多年武将的女儿登上后位,他需得多加谋划些。
日头已经出来了,李芷荷心中略微有些忐忑乘着步辇从御花园的最北侧,身边带着的宫女为了避嫌,皆是当初赵瑾行所派——首要跟着的便是那位贾秀衣。
走了好半晌,穿过好几条夹道,而后再跨过半面有水的湖泊,里面前些日子用来开芙蕖宴的荷花有些还在菡萏着,这里才是李芷荷最熟悉的地方。
她在这不远处还未曾更名为芷荷宫的碧桐书院住了整整五年,最初的日子倒也不是那么清闲,她好像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这里的一切都熟悉的叫她觉得有些害怕。
无论什么都是熟悉的。
不曾更改过的花木,向来不变的亭台楼阁,还有周边那些险些害的她淹死的游船,勾起她心底里对这一切的畏惧。
就在她出神望着这一切的时候,步辇似乎碰到了什么人。
她抬眸看去,之间一队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皆身穿着宫内侍卫的衣裳——除却腰间额外配了一块玄色腰牌,在边关待久了,李芷荷也能够看得懂这些人身上佩戴的兵甲。
无一不是最好的工匠做的,就连背后负着的羽箭也能看得出是极好的玄铁所铸造,并且上头的那点子暗褐色可不是什么装饰,那是着实染了血之后留下印子。
为首的人见到她似乎愣了下,朝着这边看了一眼,就是这么片刻,便叫李芷荷认出了这人。
竟然是薛承云。
她坐在步辇上对着他微微点头示意,对方也赶紧躬身行礼,一行人把道路让了出来。
这样一支精兵,恐怕日后训练起来在作战之时便可如同一把利刃,随时插进敌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弱点之中。
前世李芷荷却不曾见到过这支队伍,难道是因为她重生之后的蝴蝶效应,好像一切变了不少,亦或是这支精兵在后来便已经散了?
她在心里头思量了半晌,步辇却并没有停,不多时便来到了御书房外头。
下了步辇,李芷荷身边的人还不曾通禀,里头一个眼熟的小太监顺子便快步过来,低声道:“贵妃娘娘,陛下说过了,若是您来了便进御书房里头等着,过会他就来见您。”
让她在御书房里头等着?
李芷荷心中不由得一惊,这里算是皇帝召见心腹之地,平日里批阅奏折也有不少在里面,她怎能贸贸然就进去。
“不必,本宫便在殿外等候便是。”
她发了话自然没人敢怠慢如今宫里头最受宠的贵妃,不一会便收拾出来一方天地,给李芷荷上了顶好茶,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这些宫人的恭维倒是很多年没见了。
李芷荷瞧了瞧自己脚下的地砖,还和前世一模一样,乌漆嘛黑、日头照在上头都有一种阴沉沉的冰冷。
过了不出一会,杯中的茶还没来得及换新盏,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陛下到了。
这茶倒是不错,可惜这次之后估计很难再喝了,毕竟她这次来可是请罪的,最坏的结果李芷荷都已经预想到了。
毕竟赵瑾行这人虽说是多疑一些,可苛待后宫之人的事情倒是行不出来,他可能因此厌恶了她,叫她长居在那静心阁里头好好反省——完全把那里充当冷宫的话也挺好。
或者再生气一些,借着这次机会,直接把她的贵妃之位给褫夺了,降到妃位也未尝不可能。
在心里头乱七八糟想了不少,可该行礼迎驾一个也没忘,几乎成了李芷荷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了。
刚入御书房里头,还不待赵瑾行叫人赐座给她,李芷荷便利落地跪下,她挺直着背脊想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可还不待开口便被一双手从地上拉起。
“爱妃不必多礼,”赵瑾行的嗓音有些低沉,带着几分疲倦的沙哑,“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岂止不是她的错,甚至因此还让她在上辈子中了毒,丢了性命……
李芷荷被这样近的距离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人竟然丝毫不生气,仿佛在真心为她考量一般——不由得内心有些狐疑。
可下一刻心思一转,便又恍然大悟。
如今各地频发灾害,缺粮少兵,边关又逢战乱,恐怕少不得她们李家军的助力,此时断然不是和她这个李家女翻脸的时候。
赵瑾行怎么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兴许是因着昨夜没有睡好,抑或是这几日连着的雨叫身体有些疲惫了,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这不过起身猛了些,眼前都有些晕眩。
“多谢陛下体谅,可这件事若是不给妾身惩戒,妾身恐怕有朝中人会对此有所非议……”李芷荷从善如流地从地上起身,她也不想跪着,这样臣服的姿态叫她无端想起前世的绝望和无助。
她的目光从赵瑾行的脸上扫过,见他面沉如水紧锁着眉头,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赶忙替他找了个台阶来下。
这人可断不能生她这个李家女的气。
万一今年冬日里的粮草少了,她李芷荷就算是被贬为最低等的采女也根本恕不清对边关百姓和李家将士的罪。
赵瑾行刚拉起她,暗暗瞧了眼对方,见李芷荷神情似乎有些诧异,而后的担忧也全然都是为了大局考量,根本灭有半分羞怯的模样。
他又想起了刚刚暗卫通禀的消息。
新封赏的运粮先锋薛承云在宫内和贵妃娘娘遥遥便认出彼此。
他本来以为好容易替她把身边的细作给连根挖出,对方定然因着自己送去的‘宫女’发现这等事,而对自己感激涕零。而后自己的宽容更会叫李芷荷欣喜万分,对着自己盈盈一拜抑或是羞涩一笑。
——这些都没有。
她对自己行礼,她叫自己陛下,她跪下的姿态好像当初赵瑾行和她见得最后一面那样,利落决绝到叫他心头发颤。
莫非,重活这一世,李芷荷真的不再喜欢自己了?
不,这绝对不可能。
赵瑾行思索了半晌,忽而想起前世他曾经在雁门郡之时送给李芷荷的一支碧荷翠玉簪,他们定情之时那样早,李芷荷更是对自己情根深种,怎会因着重来一回就变得无影无踪了呢?
大约,她可能还是刚到宫内,一切都不适应的缘由吧。
暗暗替她想了不少缘由,赵瑾行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也变得有些沉郁。
李芷荷瞧见了,默默在心里头撇了撇嘴,面上却还是一副大义凌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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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