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幽梦 第15章 第 15 章

我从橱柜里拿起一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从南方运来的花雕酒，味道醇厚甘甜，但今夜喝起来却带着苦涩。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经是三更天了。整个张家大院都沉浸在夜色中，只有我的房间还亮着灯。

我知道自己不该喝这么多酒，但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才能暂时忘记内心的痛苦和矛盾。

又是一杯酒下肚，我感到头有些晕。房间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墙上的字画，还有床上的丝绸被褥，都在我眼前摇摆不定。

酒意越来越浓，我的眼皮变得沉重。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轻轻推开了房门，走到我身边。

"如玉？"是英华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我想要睁开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但酒精的作用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感觉到有人扶住了我，有人在轻抚我的头发。

"如玉，你喝醉了。"他的声音带着心疼，"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想要回答，想要告诉他我的痛苦，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呢喃："英华...我..."

"别说话了，休息吧。"他轻声说道，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放在了柔软的床上。

酒精彻底征服了我的意识，我沉沉地睡去。梦中，我和英华手牵着手散步，只有我们两个人，简单而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感觉头疼欲裂，嘴里还有酒的苦涩味道。

晨光从窗户透进来，在房间里洒下斑驳的光影。我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

是英华！

他还在熟睡，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昨夜我喝醉了，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躺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地查看自己的衣服，发现只是有些凌乱，但还算完整。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心中的恐慌并没有减少。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如玉，英举说让你陪他练习走路，你懒床了？"二奶奶爽朗的声音响起，她正扶着英举走进房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二奶奶的笑容僵在脸上，英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们看到的场景让所有人都震惊了——我和英华衣衫不整地躺在同一张床上。

英华也被声音惊醒，他坐起身来，看到眼前的情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大哥..."他想要解释什么，但声音哽咽了。

英举站在门口，拄着拐杖，目光在我和英华之间来回移动。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英举，您听我解释..."我慌忙从床上坐起，想要走向他。

但英举只是平静地摆了摆手，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他走得很慢，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二奶奶看了看我们，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然后也跟着英举走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我和英华两个人。我们都不敢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恐惧。

"如玉，昨晚..."英华终于开口，声音颤抖着。

"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打断了他，"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明白吗？"

但我们都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不管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在别人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必须去找英举，必须向他解释清楚。

然而，当我收拾好衣服，匆匆赶到英举的房间时，却被告知他早就出门了。整个上午，我都在等他回来，心中忐忑不安。

直到下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小翠慌张地跑进来，"大少爷...大少爷跳河了！"

"你说什么？"我抓住小翠的衣襟，声音颤抖得厉害，"你再说一遍！"

"大少爷...大少爷在护城河那边跳河了！"家丁气喘吁吁地重复道，"现在老爷和大奶奶二奶奶都赶过去了，让您也快去！"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英华连忙扶住我，但我却像触电一般推开了他。

"如玉..."英华的声音带着颤抖。

"别跟着我！"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你别跟着我！"

我奔跑在石子路上，绣花鞋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生疼，但这些痛苦与心中的折磨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护城河就在张家大院外不远处，平日里河水清澈，两岸杨柳依依，是许多人散步的好去处。可今天，这里却聚集了一大群人，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我挤过人群，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英举被人从河水中拖了上来，浑身湿透，脸色青白，双目紧闭。

"英举！"我扑过去，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但还有！

"还有气！还有气！快！快请大夫！"

大奶奶和老爷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快！快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多少银子都不怕！"

我紧紧握住英举冰冷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英举，你醒醒...你醒醒啊..."我哽咽着呼唤，"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醒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城里最有名的大夫赶来了。大夫细细检查了英举的情况，又号了脉，脸色越来越凝重。

"大夫，我儿子怎么样？"老爷焦急地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病人失血过多，又在冷水中浸泡太久，恐怕..."

"恐怕什么？"我抢过话头，"您说啊！"

"恐怕就算救活了，也..."老大夫叹了口气，"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而且，他手腕上的伤口很深，明显是自己割的。"

我这才注意到英举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出来。原来他不是简单的跳河，而是先割腕后跳河，这是铁了心要死！

随后，英举被带回家，张家把几乎所有的名医包括日本军医都请来救治。全家上下都守在英举的屋里，唯独我，却被发狂的大奶奶拽了出来。

三天后，大夫们才陆续离开。我焦急的等待着结果。直到下午，翠儿才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大少爷怎么样？醒过来没有？"我急忙抓住她的衣襟，迫切想要得到结果。

翠儿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大少爷还是老样子，大夫说...说怕是醒不过来了。"

我的手一颤，茶水险些洒出来。我遥望着英举的房间窗户。英举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个沉睡的孩子。

"老爷那边呢？"我轻抚着茶盏的边沿，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老爷今天把二奶奶叫去书房谈了很久，二奶奶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容。"翠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听说...听说老爷要把家业..."

"我知道了，下去吧。"我打断了她的话，心中却如打翻了五味瓶。

老爷要把家业传给英华，这本在意料之中。英举腿有残疾，如今又成了这般模样，张家偌大的产业自然要有人继承。只是...只是我这个英举的姨太太，又该何去何从？

正想着，房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心中一惊，连忙起身向门口走去。还没等我开门，英华的声音就从外面传了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如玉！如玉你在吗？快开门！"

我急忙拉开门栓，英华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他满头大汗，衣衫也有些凌乱，眼中满是惊恐。

"怎么了？"我连忙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出事了，出大事了！"英华紧紧抓住我的手，"母亲...我是说大哥的母亲疯了！她跑到日本人的炮楼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什么？她去做什么？"

"她把我们的事告发了！"英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告发我们写标语，传递消息的事！现在日本人正在来抓人的路上！"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奶奶...她怎么会...

"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我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我妈告诉她的。"英华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我妈为了让我继承家业，把她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

我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二奶奶...她为了让老爷休掉大奶奶，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我现在深深地怀疑，那天晚上之所以英华会出现在我的床上，大概也和她有关。

而大奶奶承受不住儿子昏迷、丈夫要休妻的双重打击，竟然...竟然选择了这样的报复方式。

"那现在怎么办？"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英华紧握着我的手，"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马车，从后门走。只要到了城外，我的同学会接应我们。"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决绝，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歉疚。我知道，他在为把我牵连进来而自责。

"好。"我点点头，"我收拾一下就走。"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乱世之中，金钱首饰都不如性命重要。我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那里面装着英华给我写的几封信，还有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拿走的我的日记本。

"还有这些！都给你！"英华抬出厚厚的一叠外币，有美元还有英镑，都装在一个包里，递给我。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日语的叫骂声，还有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他们来了！"英华脸色煞白，"从前门来了！"

我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绝望。这个时候从后门走，已经来不及了。

"快，从窗户走！"英华拉着我向窗边走去，"翻墙到隔壁院子，那里有条小路可以直通后街。"

我点点头，跟着他推开窗户。我们刚要翻窗而出，就听到院门被撞开的声音。

"如玉！给我出来！"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在院中响起，"我们知道你在这里！"

英华的身体僵住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如玉。"他轻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我爱你。"

说完，他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大步向房门走去。

"你要做什么？"我想要拉住他，但他的动作太快了。

"我去引开他们。"英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从窗户走，一直向西，到了西街就会看到一家药铺，药铺的后面有条暗道。我的同学李文会在那里等你。"

"不行！"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一起走！"

"来不及了。"英华已经走到了门边，他回过头看了我最后一眼，"如玉，活下去。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说完，他拉开房门，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要抓就抓我一个人！"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我呆立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着院中传来的追赶声和枪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心如刀绞。

外面下起了雨，仿佛老天也在为这乱世而哭泣。我擦干眼泪，咬着牙翻出了窗户。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让英华的牺牲白费。

我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回忆，带着这乱世中唯一的温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