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昶邑城尚余几分燥热,庭前的古槐上,蝉鸣声已显出了几分力竭声嘶的疲惫,仿佛在预告着一个季节的终结。
镇国将军府的书房外,弥漫着墨与铁器交融的凛然气息。左骁卫大将军潼启程端坐案后,目光如炬,检视着儿子潼云簇刚练完的一套剑法。
“形已具,神未至。”潼启程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剑招虽利,却失之规矩。沙场对决,不是江湖斗狠,半分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年轻的潼云簇身姿挺拔如竹,闻言,眼中那簇属于少年的、跃跃欲试的火苗微微晃动。他沉默地接受了批评,直到父亲将一本《卫公兵法》推至潼云簇面前:“你的路,为父已安排好。”
潼云簇听完心一紧,父亲这是何意?难道要放弃他了吗?
潼启程见潼云簇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如今你也年满十三,来年就要十四了,也已经不小了,为父打算把你送往潭州,潭州的胡光修,是为父过命的兄弟,剑法卓绝,性情豁达。你已成年,家族的规矩、京城的见识都已具备,唯独缺了江湖的历练与手中之剑的‘意’。去他那里住上三年,磨磨性子,也见见真正的天下。”
潼云簇先是愣住了,仿佛没能理解这几个简单字句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眼睛里,先是一片纯粹的空白,随即是难以置信的困惑。
潼云簇下意识地重复:“去潭州……三年?”
这句话不像提问,更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怎么,有问题?”潼启程威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潼云簇的震愕。
思绪从震惊中挣脱,第一个涌现的不是对江湖的憧憬,而是对眼前一切的不舍与担忧。
潼云簇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那……母亲的头疾,每逢换季便会发作,儿子……儿子还需陪在她身边。”
潼启程望着眼前焦急的样子心中不免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也同你母亲说过,你无需担忧,你早些清点行装,两日后你前去。”
潼云簇知道父亲的命令不容更改。在短暂的失态后,他属于将门世家的沉稳使他迅速回笼,压下所有个人情绪。
潼启程望着不明白的儿子,心中叹了一口气,将他引至书房内室的屏风后。待儿子坐下。
潼启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回到了三日前的紫宸殿。皇帝将那三份言辞、笔迹皆不同,内容却惊人一致的“太平”奏疏轻掷于案,对他叹道:“启程,这潭州,静得让朕…寝食难安啊。”
此刻,他将这份天子的忧虑,化为沉重的家族使命,交付给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你此行,不仅是潼家的意思,更是…陛下的意思。”
“此去潭州,有三件事。”他声音低沉,伸出三个手指“其一,明面上,你是去胡光修处学剑游历,不必遮掩。”
“其二,”潼启程放下第二根手指,目光锐利,声音不禁放小了些“陛下登基以来,潭州三任刺史的奏报都过于‘太平’。我要你这双眼睛,去看看那里的漕运、盐铁,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潼云簇心神一震,已明了这是密旨。
潼启程凝视着他,语气前所未有地沉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活着。记住,从今日起,你既是潼家的盾,也是潼家最后的剑。若他日昶邑城内有变,你,就是我潼氏一族在外的火种。”
潼云簇的心跳漏掉一拍,随即如擂鼓般加速。父亲的音调不高,却字字如惊雷,将他“江湖游历”的想象彻底击碎。
潼云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书房——这间他从小待到大的、象征着秩序与安全的方寸之地。此刻,他却感到脚下的青砖正在裂开,裂缝的那头,是深不可测的潭州和波谲云诡的朝堂。
“不是学剑……是监察?漕运、盐铁……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吗?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让潼云簇几让他几乎难以维持站姿,宽大的袖袍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火种…” 潼云簇在心底默念着这两个字,它们不再是书上的词汇,而是化作了一簇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认知。
原来,那座为他遮蔽了十三年风雨的家,本身也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潼云簇看着父亲前所未有的凝重眼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父亲这座他一直仰望的大山,也有需要他来做后盾的一天。
这份认知带来的不是骄傲,而是如山压顶的责任感。
“火种……父亲已在思考最坏的退路。昶邑城的风雨,已经迫近到如此地步了吗?
潼云簇不再像以前一样仅仅是躬身领命,而是上前一步,撩起衣摆,以一种极其郑重、近乎于将士领命的姿态,单膝跪地。他抬起头,目光中,少年的彷徨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一种破土而出的、冷冽的坚定。
“爹的每一句话,儿子都已刻在心上。”
潼云簇的声音或许因激动而微哑,但异常清晰,一字一顿:
“此去潭州,儿在,潼家在。”
潼启程深邃地看着潼云簇:好,很好,这才是我潼家的儿郎。”
“你可知,为何取名‘云簇’?”
不等潼云簇回答,他已然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坚定:
“云聚则为雨,雨落则滋养山河。去吧,你不是离家,是去成就潼家更广阔的天地。”
潼云簇听完眼中闪烁着光芒。
话落,潼启程便拿起,刚才在书桌上写的信,这封信拿着,是给你胡叔的,你前去拜他为师,到时将这封信给他。”
“是,爹……。”
见欲言又止的潼云簇,潼启程蹙眉道:“有事儿快说,别像小孩子家家的。”
“爹你既让我去拜师,孩儿总得给师傅给拜师礼,可孩儿不知师父喜欢什么。”
潼启程听潼云簇这样一说,先是一愣,随即竟摇头失笑,方才书房中所有的凝重仿佛都被这一刻的笑意驱散:“爱财,那老东西就爱财!当年你爹我半数俸禄都快被他坑去了!”
潼启程笑着,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指节作响,眼中却满是追忆的光芒。
“好了,不早了,到时候到了帮我向你胡叔,问个好,早些休息。”
走出书房的潼云簇,脚步有些虚浮,刚才经历的一切恍若梦中。
庭前的古槐上,那疲惫的蝉鸣依旧,但潼启程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沉重的烙印,不断地提醒着他——从今日起,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镇国将军府小将军,而是潼氏一族安放在远方的,一颗必须生根发芽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