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失利的阴云还未在林知梦心头完全聚拢,另一场更猛烈、更冰冷的暴风雪,已裹挟着现实的残酷,呼啸而至。
2008年8月,奥运的热浪席卷全国,几乎要将一切不如意都蒸发殆尽。电视里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着赛况,国歌一次次响起,五星红旗在欢呼声中舞动。街道两旁插满了彩旗,巨大的福娃笑脸注视着这座沉浸在集体狂欢中的北方小城。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昂的民族自豪感,像烈酒一样,麻醉着许多个体的隐痛。
然而,在这片喧腾的海洋底下,暗流依旧汹涌。
林知梦蜷缩在家里,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白卷事件(她心里这么称呼那场语文考试的灾难)的细节不断在脑海里回放,混合着对叶青青疑似偷拍的恶心,以及对晓妍那条“我走了”短信的深深不安。她不敢开机,不敢看可能存在的同学“慰问”,更不敢想象即将公布的、注定惨不忍睹的成绩。父母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考试,但那沉重的失望氛围,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窒息。
就在这种个人世界的低气压与外部世界的狂热形成的尖锐对比中,悲剧,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那天是奥运火炬在本地传递的日子。为了确保这象征“光荣与梦想”的火焰顺利通行,全市进行了严格的交通管制。主要干道提前数小时封闭,警察、志愿者层层布控,市民被“建议”绕行或在家观看直播。相关的绕行路线和管制通知,甚至一度冲上了本地网络论坛的热搜榜,后面跟着一个“爆”字。人们热议着火炬手的风采,抱怨着出行的不便,却鲜少有人去想,这种举全城之力保障的“盛事”,对于某些需要争分夺秒的紧急情况,意味着什么。
傍晚,天色将暗未暗,远处的天际线还残留着一抹奥运祥云图案的霓虹余光。林知梦正对着窗户发呆,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的心悸,眼皮突突地跳。她昨晚又做了一个短促而诡异的梦:一辆闪烁着刺眼顶灯的白色救护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却突然被无形的屏障阻挡,车体在扭曲的光线中变形、拉长,最终化成了一头通体雪白的鹿,鹿角晶莹,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悲戚,然后踏空而去,消失在五环旗的幻影里。
白车变白鹿。
这个梦太过离奇,她当时并未深想,只当是高考压力后的混乱思绪。此刻,那白鹿悲戚的眼神,却莫名地与晓妍母亲苍白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刺耳地响了起来。在这个手机逐渐普及的年代,座机铃声往往意味着不那么愉快的事情——要么是推销,要么是……紧急情况。
母亲李素娟过去接起电话:“喂?……什么?!……在哪家医院?!……我们马上过去!”
李素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挂掉电话的手都在发抖。
“妈,怎么了?”林知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晓妍……晓妍她妈妈……没了!”李素娟的声音带着哭腔,“突发心脏病!救护车……救护车路上被拦了,耽误了……人刚到醫院就不行了!”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林知梦头顶炸开。
晓妍妈妈……没了?
救护车……被拦了?
这两个信息像两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认知上。那个会熬姜汤、会温和地笑、会在纸上写下“要快乐”的阿姨,就这么……没了?因为救护车被拦?
“恐惧吸引律反噬旁观者。”
林知梦一直恐惧的是自身的不幸,是考试的失败,是梦境的追逐。她从未想过,这种源于她自身特殊体质的、对“坏结果”的莫名吸引和聚焦,会以一种如此残酷的、间接的方式,作用在她最在乎的朋友身上,作用在一个无辜的、濒临死亡的生命上!
是因为她一直隐隐担忧晓妍家的情况吗?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恐惧那种“失去”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吗?所以,这种恐惧的能量,无形中扭曲了现实的概率,为那辆承载着生命希望的白色救护车,设置了最致命的路障?
巨大的负罪感和无法言说的荒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起那个“白车变白鹿”的梦,原来那不是无意义的幻象,而是血淋淋的预兆和隐喻!白鹿,她出生时的意象,在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与死亡连接在了一起。
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试图赶往医院。然而,外面的交通依旧因为火炬传递的后续管制而一片混乱。封闭的路障尚未完全撤除,绕行的车辆堵成了长龙,喇叭声、抱怨声不绝于耳。志愿者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看到的火炬手,脸上洋溢着与此刻林知梦母女心境截然相反的激动红光。
“绕行!前面过不去!”一个臂戴红袖章的志愿者挥舞着小旗拦住她们。
“我朋友家出事了!我们要去医院!”李素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哪家医院?走XX路绕吧,那边可能好点……”志愿者给出程式化的建议,却无法理解这短短几分钟的绕行,对一条逝去的生命意味着什么。
她们最终赶到医院时,只看到急救室外空荡荡的走廊,和那盏已经熄灭的“抢救中”指示灯。晓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膏像。她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眼神空洞得吓人。
“晓妍……”林知梦走过去,声音颤抖地唤她。
晓妍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林知梦脸上,却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过了好几秒,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慢慢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很快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这种无声的崩溃,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林知梦紧紧抱住她,感觉到晓妍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她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两个少女,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在窗外隐约传来的、庆祝火炬传递成功的烟花爆鸣声中,相拥着,为一条被宏大叙事轻易碾过的微小生命,无声恸哭。
后续的混乱可想而知。晓妍家的亲戚不多,且大多在外地。林知梦的父母帮着处理各种琐碎又伤人的后事。晓妍自那天在医院流过泪后,再也没哭过。她变得异常沉默和冷静,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各种手续,接待前来吊唁的零星亲友,仿佛一夜之间被催熟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只有林知梦知道,晓妍的内心已经碎裂成了什么样子。她会在深夜接到晓妍打来的、却长久沉默的电话;她会看到晓妍盯着母亲常坐的那张沙发出神;她会发现晓妍把母亲留下的那件旧毛衣,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浮木。
出殡前夜,林知梦留在晓妍家陪她。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她们两人,安静得可怕。晓妍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书桌前,面前摊着一张白纸,手里握着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我写不出来……”晓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我不知道该跟妈妈说什么……说对不起?说我没用?说……说那些救护车被拦的混蛋?”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知梦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她走过去,轻轻按住晓妍颤抖的肩膀。
“不写那些,”林知梦轻声说,她想起那张写着“要快乐”的纸条,“就写……写你想让她知道的。写你以后会好好的,写你会……带着她的那份,一起快乐。”
晓妍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她低下头,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
她没有写长篇大论。只是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零碎的句子。
“妈,我今天吃了你常买的那家包子。”
“妈,我会学会自己熬姜汤。”
“妈,我不怕黑了。”
“妈,……我想你。”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泪滴偶尔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林知梦就安静地陪在旁边,看着她写。她没有打扰,也没有试图去安慰。她知道,此刻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晓妍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她拿起那张布满字迹和泪痕的信纸,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阳台,拿出一个旧的搪瓷盆。林知梦默默跟过去。
晓妍划燃一根火柴,橙黄色的火苗在夜色中跳跃了一下,舔上了信纸的一角。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那些墨迹,那些眼泪,那些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纸张在火中卷曲、变黑,化作细碎的、带着余温的灰烬,随着夜风轻轻飘散。
火光映在晓妍的脸上,明明灭灭。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随着这火焰,稍微松动了一些。
这是一个沉重而必要的治愈动作——陪晓妍写“给妈妈最后一封信”并烧掉。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仪式的完成。是将无法承受的悲痛、无法言说的愤怒、无法挽回的遗憾,化作有形的文字,然后付之一炬,让它们随风而去。是将那份沉重的爱和牵挂,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封存在心里,而不是被它压垮。
烧完信,晓妍在阳台站了很久,望着城市依旧璀璨,却仿佛与她无关的灯火。然后,她转过身,对林知梦说:
“我决定了。”
“什么?”
“这里,我待不下去了。”晓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处理完所有事情,我就走。去南方。”
林知梦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晓妍的“走”,不仅仅是离开这个家,这个城市,更是要斩断与过去所有的一切联系,包括……她。
“那我们……”林知梦喉咙发紧。
晓妍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不容改变的决心。“知梦,对不起。但我必须走。留在这里,每一天都是折磨。看到你……也会让我想起妈妈。”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林知梦心上:“我们……暂时别再联系了。”
林知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理解,完全理解。晓妍需要一座彻底的孤岛,来舔舐这巨大创伤,任何与过去相关的联系,都可能成为撕开伤口的盐。
她没有挽留,只是红着眼眶,用力点了点头。
几天后,晓妍卖掉了房子,处理完所有琐事,在一个清晨,没有告诉任何人具体车次,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消失了。
林知梦的生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的色彩和声音。高考失利,挚友远走,家庭低气压……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个写着“勇敢”的玻璃瓶,久久发呆。
窗外,奥运的喧嚣还在继续,金牌数目不断刷新,全民狂欢达到顶峰。
而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北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和心底那片,比冬奥更寒冷的荒原。
她知道,那个埋着漂流瓶的土堆,也许,再也等不到她们一起亲手挖开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