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被用力甩干的衣物,拧出2009年那个漫长而灰暗的暑假,踉跄着步入了2010年的初秋。林知梦最终去了一所南方省份的二本院校,专业是调剂的结果——广告学。这所大学位于一座以商业和务实闻名的城市,与她那座北方小城的沉闷缓慢截然不同,空气里常年飘荡着一种躁动不安的、追逐金钱和机会的气息。
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植物,带着高考失利的萎顿和晓妍离去的创痛,蔫蔫地出现在陌生的校园里。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脸上混杂着新奇与茫然的年轻面孔,以及比高中时代热情外向数倍的学长学姐,他们穿着统一的志愿者T恤,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大声指引着方向,推销着电话卡和各种社团。
林知梦低着头,费力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示,寻找那栋灰扑扑的女生宿舍楼。阳光猛烈,晒得她有些发晕,周遭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侧袋,那里放着她的铁皮“梦匣”,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林知梦?!”
一个略显夸张、带着惊喜意味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林知梦身体一僵,这个声音……她慢慢转过身。
果然是叶青青。
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剪裁合体,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弧度。与高中时相比,她褪去了一丝青涩,多了几分都市女孩的时髦与自持。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入时的女生,好奇地打量着林知梦。
“真的是你啊!太巧了吧!”叶青青快步走上来,亲热地拉住林知梦的手,语气熟稔得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我们居然考上同一所大学了!这是什么缘分!”
林知梦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叶青青攥得更紧。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啊,好巧。”
心底却警铃大作。她记得高考结束那天,叶青青那疑似偷拍的举动和虚伪的安慰。这个人,像一株色彩鲜艳却带着黏腻汁液的植物,让她本能地想要远离。
“你哪个宿舍啊?”叶青青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报到单,看了一眼,“哎呀!我们一栋楼!我在315,你在……317!隔壁寝室!走走走,我帮你拿东西!”
叶青青的热情不容拒绝,她指挥着同行的两个女生帮忙拎包,自己则挽着林知梦的胳膊,一路谈笑风生,介绍着校园布局,哪家食堂的菜好吃,哪个老师的课最水。她表现得如此自然,如此友善,仿佛高考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排挤和嘲讽,以及考场外那可疑的一幕,都从未发生过。
林知梦被动地跟着,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相信叶青青会突然转性,但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里,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虚假的温暖。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已经有两个室友先到了,正在整理床铺。叶青青像个女主人一样,熟门熟路地帮林知梦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手脚麻利地帮她铺床单、套被套,动作流畅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哎呀,你这被套有点潮,南方就这样,得经常晒。”叶青青一边抖着被子,一边自然地拿起林知梦放在书桌上的背包,想帮她挂到衣柜里。
就在她拿起背包的瞬间,那个放在侧袋的、略显陈旧的铁皮“梦匣”,滑落了出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林知梦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捡起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动作快得有些失态。
叶青青愣了一下,随即掩口笑道:“哟,什么宝贝啊,这么紧张?不会是……情书吧?”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没什么,就是些小时候的玩意儿。”林知梦强自镇定,把盒子塞进了衣柜最深处,用衣服盖好。
“童年回忆啊,真好。”叶青青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继续帮她整理其他杂物。但林知梦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掠而过的、如同发现猎物踪迹般的锐利神色。
梦匣首次暴露,危机已然埋下。
大学生活就此拉开帷幕。叶青青果然如她表现的那样,对林知梦“照顾有加”。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介绍她加入同一个看似光鲜实则没啥活动的社团。在外人看来,她们俨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闺蜜。叶青青凭借其出色的社交能力和看似开朗的性格,很快在班级和院里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
林知梦则始终像一抹淡淡的影子,跟在叶青青身边。她不擅长主动结交,对热闹的社团活动和联谊也兴致缺缺。她的大部分时间,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图书馆,或者一个人在校园里僻静的地方散步。那个铁皮梦匣,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里面锁着她无人可说的梦境记录、童年的一些小物件,以及……对晓妍深深的思念和愧疚。
她从未告诉过叶青青这个盒子的秘密,也从未在她面前打开过。钥匙被她串在一条细银链上,贴身戴着。
转机(或者说,危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学校组织全体新生进行“校园一卡通”信息采集和拍照。所谓的“校园一卡通”,集饭卡、门禁、图书馆借阅、甚至部分小卖部消费于一体,堪称大学生活的“命脉”。丢了卡,不仅要花钱补办,更麻烦的是可能被捡到的人盗刷,以及在班级群里被辅导员@全体成员通知“某某同学你的卡在XX处认领”的公开处刑,堪称新时代的“丢卡社死”。
拍照现场人头攒动。林知梦和叶青青排在一起。轮到林知梦时,她按要求脱掉外套,整理头发,坐到拍照的凳子上。就在她抬起手臂整理衣领时,贴身戴着的那个银色钥匙链,从领口滑了出来,在摄影棚强烈的灯光下,闪了一下。
拍完照,她随手将钥匙链塞回衣服里,并未在意。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当时为了捕捉最佳表情,摄影师要求连续拍摄数张。其中一张抓拍的照片里,她脖颈间那个清晰的钥匙形状,被高清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而所有学生的照片,都会自动上传到学校的云端系统,用于制作一卡通和存档。
那天晚上,叶青青显得格外兴奋,拉着林知梦和另外两个室友,说要庆祝“大学生活正式开启”,去学校后门的小吃街吃烧烤。她点了很多啤酒,不住地劝酒。林知梦酒量很浅,几杯下肚就头晕目眩,被叶青青和室友搀扶着回了宿舍。
她醉得一塌糊涂,几乎是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脖子,但她以为是梦,没有醒来。
第二天清晨,林知梦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室友们还在酣睡。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钥匙链还在。
但一种莫名的不安驱使她爬下床,打开衣柜,拨开衣服,去触碰那个铁皮梦匣。
手感不对!
她猛地将盒子完全拿出来,心脏瞬间沉入谷底——盒子侧面,那个小小的黄铜锁扣,是敞开的!
她颤抖着手打开盒盖。里面东西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她的梦境记录本、儿时的照片、晓妍送的小玩意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但是,一种强烈的、被侵犯的感觉攫住了她。盒子被打开过!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是谁?什么时候?
她猛地想起昨晚的醉酒,想起叶青青异常的兴奋和劝酒,想起迷迷糊糊中脖颈被触碰的感觉……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缠上了她的心脏。
是叶青青!她看到了钥匙!她趁自己醉酒,偷了钥匙,打开了盒子!
梦匣首次失窃。即使里面的物品完好无损,但那种私密领地被粗暴闯入的恐惧,远比丢失任何具体物品更让她战栗。
她死死攥着那个被打开的铁皮盒,指节泛白。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力感,让她浑身发冷。
她看向对面床上还在熟睡的叶青青。晨光中,叶青青的睡颜恬静美好,仿佛不谙世事的天使。
林知梦咬紧了下唇。她没有证据。即使质问,叶青青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搪塞过去,甚至会倒打一耙,说她喝多了产生幻觉。
她默默地,将盒子锁好,重新藏匿起来。但那份安全感,已经荡然无存。她知道,叶青青一定看到了里面的东西,那些她视为生命底色的、脆弱而隐秘的梦境记录。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梦刻意疏远叶青青,找各种借口不和她一起行动。叶青青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会在遇到时热情地打招呼,只是那笑容背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一周后,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林知梦独自去了市区。她没有逛商场,也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像有某种执念一般,穿街走巷,寻找着那种老式的、卖各种铁皮玩具和文具的杂货店。
终于,在一个即将拆迁的老街角落,她找到了一家这样的店。店里堆满了蒙尘的旧物,散发着时光的气味。在货架的底层,她看到了——同款的、崭新的铁皮盒子。一样的尺寸,一样的颜色,甚至连上面模糊的卡通图案都大同小异。
她几乎没有犹豫,买下了它。
回到学校,她趁着宿舍没人,将旧梦匣里的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新盒子里。每拿起一件物品,都仿佛触摸到一段被封存的记忆。那个写着“勇敢”的纸条,晓妍妈妈写着“要快乐”的旧纸,高考后撕碎又粘好的纸飞机残骸……所有的一切,都被妥帖地安置在新家。
然后,她将那个被叶青青触碰过、打开过的旧梦匣,用塑料袋层层包好,塞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
她抚摸着崭新的、带着出厂时淡淡机油味的铁皮盒,将它锁好,钥匙依旧贴身佩戴。
这个举动,看似只是更换了一个容器,但对她而言,意义重大。
这是一个沉默而坚定的治愈动作——给自己买同款铁皮盒→“备份童年”。
她无法阻止外界的恶意和侵犯,无法保证秘密永远不被发现。但她可以选择,在被侵犯后,重建自己的领地。她是在用行动告诉自己:那些珍贵的记忆和情感,不会因为一个盒子的被闯入而贬值或消失。她可以为自己打造一个新的、安全的堡垒。
旧的盒子沾染了不洁,那就换一个新的。
童年或许无法完美无瑕,但可以选择“备份”和“重置”。
她将新的梦匣放好,抬起头,望向窗外。南方的天空高远,阳光炽烈。
叶青青偷走了一次窥探的机会,但偷不走她整理和守护过去的决心。
大学的塑料花友情,看似鲜艳,根茎却布满尖刺。林知梦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但她摸了摸胸口那把冰凉的钥匙,和新盒子里那些温暖的旧物,第一次感觉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并非完全手无寸铁。
她备份了她的童年,也备份了一份,继续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