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拧紧了最后一丝发条,嗖地一下弹到了2008年的6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焦灼,混合着汗水、风油精和旧书卷的气息。高考,这头被无数家庭供奉、恐惧、寄予厚望的巨兽,终于张开了它沉默而庞大的口,等待着吞噬这群十八岁少年少女十二年的寒窗光阴。
市一中的高三教学楼,如同一个巨大的、低气压的漩涡中心。走廊里静得可怕,往日下课时的喧闹被一种死寂般的沉闷取代,只能听到教室里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老师压低嗓音的最后叮嘱。墙上那些“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拼尽全力,无悔青春”的红色横幅,此刻看来不像激励,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恫吓。
林知梦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会崩断。最后几次模拟考,她的成绩依旧在重点班的谷底徘徊,那种“僵尸追逐”的无力感如影随形。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晓妍。自从上次埋下漂流瓶后没多久,晓妍请了几天假,回来后人瘦了一圈,眼神里那种惯有的、莽撞的亮光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决绝。她不再主动提起母亲,只是更沉默地刷题,偶尔看向窗外时,目光空茫,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无法改变的结局。
林知梦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那种弥漫在晓妍周围的悲伤太过沉重,让她不敢轻易触碰。她只能把自己埋进更深的题海里,试图用身体的疲惫麻痹神经的紧张。
高考前夜。
家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平静。母亲李素娟做了几样她平时爱吃的菜,味道却比往常清淡许多,说是怕油腻影响睡眠。父亲林建业关了电视,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也放轻了,只是时不时探头看她房间的灯光,眼神里混杂着期望与一种更深沉的、林知梦无法完全理解的忧虑——那源于多年前产房停电夜种下的阴影。
林知梦早早躺上了床,命令自己必须睡着。她反复检查了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橡皮、黑色签字笔……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放在书包最外侧的口袋里。她闭上眼睛,努力放空大脑,数羊,听自己砰砰的心跳。
然后,那个她最恐惧的梦,如期而至。
没有层层嵌套的复杂结构,这一次的梦,简单,直接,粗暴得令人窒息。
她坐在一个无比空旷、光线惨白的考场里。周围没有其他考生,只有她,和面前一张铺开的……完全空白的试卷。
纸是刺眼的雪白,上面没有任何题目,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心慌的空白。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笔,笔尖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纸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想喊,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想动,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象征着未来和审判的白卷,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她从头到脚笼罩。
绝望。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绝望。
“不——!”
林知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湿了睡衣。窗外,天光未亮,一片沉沉的黛蓝色。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腔跳出来。
梦里的那片空白,带着冰冷的质感,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久久不散。
空白。白卷。
这是比被僵尸追逐更直接的恐惧。它剥离了所有象征和隐喻,直指核心——彻底的失败,无从下手的绝望。
她颤抖着手打开台灯,看了一眼闹钟,凌晨四点。再也无法入睡。那个“白卷”的意象,像鬼魅一样盘踞在她脑海里。
早晨,父母比她更紧张。早餐是精心准备的,牛奶、鸡蛋、面包,母亲不停地念叨“别紧张,平常心”,父亲则沉默地检查着她的书包,确认所有证件和文具齐全。
“铅笔带够了吗?2B的,一定要真的,听说现在好多假的,读卡机读不出来……”母亲絮絮叨叨。
林建业拿出一把削好的2B铅笔,品牌是当时电视广告上轰炸最凶的那个,广告语是一个童声清脆地喊着:“XX 2B铅笔,考试必备,考完不哭!”此刻这广告语听起来像个拙劣的黑色笑话。
林知梦机械地吃着东西,味同嚼蜡。那个“白卷”的梦魇像一层隔膜,将她与现实世界隔开。她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父母牵引着,走出家门,走向那个决定命运的考场。
考场设在隔壁中学。校门口人山人海,家长、老师、维持秩序的警察,各种声音混杂,构成一幅中国特色的“高考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防晒霜、汗水和焦虑的味道。
林知梦在人群中看到了晓妍。她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两人对视了一眼,晓妍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一个招呼,随即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叶青青也在,被几个女生围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既显认真又不失轻松的“标准考生微笑”,正声音不大不小地分享着“最后五分钟快速浏览法”的心得。看到林知梦,她的目光扫过来,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第一科,语文。
坐在真正的考场里,听着广播里宣读考场规则,林知梦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不断深呼吸,试图驱散脑海里那片空白。试卷发下来,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拿到手,飞快地扫视——有字!有题目!不是白卷!
她心头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梦只是梦,是反的!她告诉自己,努力集中精神开始答题。
前面的题目做得磕磕绊绊,但总算填满了。到了作文,题目是《距离》。她脑子有点乱,想到了和晓妍之间似乎突然拉远的距离,想到了和父母期望之间的距离,想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她写得很艰难,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交卷前十五分钟,监考老师提醒检查答题卡。
林知梦深吸一口气,拿起答题卡,准备最后确认一遍选择题答案。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鬼使神差般的恍惚感攫住了她。也许是连日的疲惫,也许是那个“白卷”梦境残留的精神创伤,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对“失败”某种程度的认命……
她的手指,握着那支号称“考完不哭”的2B铅笔,不是在检查,而是……开始无意识地在答题卡上,从当前题号的位置,向着空白处,一下,一下,机械地涂画。
她的大脑仿佛断片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在动,却无法理解它在做什么,也无法发出停止的指令。就像梦里那只无法在空白试卷上写下任何字的笔,此刻在现实的答题卡上,却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制造着另一种“空白”——通过错误的填涂,将原本可能正确的答案,覆盖、错位,变成无效的废卡。
“能力第一次‘坑自己’。”
她一直恐惧的、来自外部的“追捕”和“压力”,第一次,以一种内部精神失控的方式,精准地作用在了她自己最重要的命运节点上。
“叮铃铃——”
交卷的铃声像一把铡刀,猛然落下,也斩断了林知梦那短暂的、梦游般的状态。
她浑身一激灵,低头看向手中的答题卡。在标准题号框之外的区域,出现了一小片突兀的、凌乱的黑色涂痕。而她最后几道选择题的答案,似乎……涂串了行?
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僵硬。
她是怎么走出考场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外面阳光刺眼,人声鼎沸,家长们涌上来,急切地询问“考得怎么样”。她像个游魂一样穿过人群,大脑一片空白,比梦里那张白卷还要空。
“知梦!”叶青青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浓的关切,“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没考好?没关系的,还有后面几科呢!”
叶青青挤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周围有同学看过来,目光里带着同情。
就在林知梦被她揽住,眼眶发酸,泪水几乎要控制不住涌出来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叶青青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在手机侧键上,极其轻微地……按了一下。
那个角度,那个动作……像极了偷拍。
林知梦猛地推开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叶青青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随即又换上无辜和委屈:“知梦,你怎么了?我是关心你啊……”
林知梦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跑,泪水终于决堤。耻辱、后悔、恐惧,还有对叶青青那疑似偷拍行为的恶心,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
她一路跑到离考点不远的一条小河边(本地人习惯称之为“江”),扶着栏杆,看着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流向远方。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个“白卷”的梦,以这样一种荒诞而精准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她从书包里掏出那张语文试卷的副本(考场允许带走),看着上面自己写得密密麻麻,却又漏洞百出的答案。尤其是作文,《距离》,此刻读来,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自己的讽刺。
她盯着那张试卷,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开始动手,一下,一下,将它撕开。不是愤怒地撕碎,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将试卷撕成大小不一的、长长的纸条。
她拿起其中一张纸条,笨拙地折成了一个粗糙的纸飞机。
然后,她用力地将它掷向江心。
纸飞机在空中划过一道苍白无力的弧线,被江风一吹,摇摇晃晃,最终一头栽进了浑浊的江水裡,瞬间被吞没,消失不见。
她接着折第二架,第三架……将那张承载着失败和耻辱的试卷,一点点折成纸飞机,一次次投向江水。没有呐喊,没有痛哭,只有沉默而执拗的动作。
这是一个无声的、充满仪式感的治愈动作——把考卷撕成纸飞机投进江。
她不是在销毁证据,而是在进行一次决绝的告别。告别那个被梦境控制的自己,告别这场已然注定失败的考试,告别这十二年被分数和排名定义的、令人窒息的人生阶段。
江水东流,带走了苍白的纸飞机,也仿佛带走了部分沉重的枷锁。
当她投出最后一架纸飞机,看着它消失在视线中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晓妍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没头没尾的三个字:
“我走了。”
林知梦的心脏骤然一缩,一种比考试失败更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回头,望向考场的方向,望向晓妍家所在的方向,只觉得刚刚被江水带走些许重量的身体,又被一种全新的、未知的、巨大的恐慌填满了。
白卷事件,只是这个漫长噩梦的开端。真正的惊雷,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