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滑向2008年。
奥运年的狂热像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刷着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北京欢迎你”的旋律响彻大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民族自豪与开放激情的躁动。然而,这股热风似乎刻意绕过了林知梦所在的市一中高三(一)班——那个被无形玻璃罩子隔绝起来的“重点班”。
教室后墙上,鲜红刺目的高考倒计时牌,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五十六颗年轻的头颅之上。数字一天天变小,空气也一天天变得稀薄、粘稠。粉笔灰混合着风油精和咖啡因的气味,构成这里独有的提神醒脑,或者说,焦虑催化的气息。
林知梦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是按上次模拟考成绩排的座位,一种**裸的、将竞争物化和可视化的丛林法则。窗外的老槐树叶子绿了又黄,她没太多心思欣赏,她的世界被压缩成课桌上堆叠如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永远刷不完的卷子,以及……那些光怪陆离、却又精准指向现实的梦。
她已经习惯了。从初中某个时刻开始,那些“灵魂碎片”就开始不定期造访。起初是模糊的影像,后来愈发清晰,尤其是涉及她内心真正恐惧的事情时——比如考试。
此刻,正是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趴在桌上小憩,为下午连续四节的“硬核”课程积蓄精力。林知梦也趴着,但她的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正被困在一个“梦中梦”里。
第一层梦:她坐在空旷无人的考场里,面前的数学卷子一片空白。监考老师没有脸,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讲台上滴答滴答地敲着指甲,声音在寂静中放大,如同催命符。
第二层梦(嵌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拼命想醒过来,身体却像被灌了铅。然后,她“听”到了声音——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低沉的、野兽般的嗬嗬声。她知道那是什么,恐怖片里常见的意象——僵尸。她想跑,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教室门上的磨砂玻璃窗后,映出一个扭曲、蹒跚的黑影。
关键点在于:梦境的“细节模糊律”在此完美体现。她只能“感知”到僵尸在追她,带来无边的恐惧和压迫感,但僵尸具体什么模样?会不会追上?追上了会怎样?这些“结局”和“细节”,梦境吝啬地没有给予任何提示。它只提供核心冲突与情绪——“被追逐的绝望”。
“啊!”
林知梦猛地从课桌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刺入耳膜,与现实无缝衔接。
同桌周晓芸被她吓了一跳,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做噩梦了?”
林知梦勉强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地拿出水杯灌了几口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悸。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教室门口,仿佛那里真会有一个僵尸破门而入。
真正的“僵尸”很快就来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吴老师的课。吴老师人称“吴老大”,不是因为他有多凶,而是因为他总能把最残酷的现实,用最平静,甚至带点黑色幽默的语气说出来。
他没有直接上课,而是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月考卷子,踱到讲台中央,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笔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成绩出来了。”吴老大言简意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尤其在几个成绩波动大的学生脸上停留片刻,包括林知梦。
“这次月考,整体难度适中,但区分度很好。我们班,依然有同学稳坐年级前十的宝座,”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当然,也有同学,发挥稳定,为我们班牢牢占据了……嗯,另一个方向的制高点。”
底下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很快又消失了。
林知梦的心沉了下去。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面,我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卷子。顺便,我们也看看,哪些题目,成了各位的‘滑铁卢’。”吴老大开始念名字和分数。
“张伟,138。”
“李娜,142。”
“王哲,135……”
……
一个个名字,或高或低的分数,像一颗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激起当事人或喜或忧的涟漪。林知梦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自动笔的笔杆。
“林知梦。”
她猛地抬头。
吴老大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该说是惋惜还是无奈?他顿了顿,才念出那个数字:“91。”
班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满分150,及格线90。她刚刚踩线。
林知梦感觉脸上像着了火,在全班或同情、或嘲讽、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注视下,僵硬地走上讲台。吴老大把卷子递给她,手指在作文分数那一栏敲了敲:“卷面不错,字也工整。就是这立意……下次审题仔细点。”
她接过卷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座位。目光落在作文题目上——《脚印》。她写了自己童年时在雪地里跟着父亲的脚印走,感到安全和温暖。自认为写得情真意切,却只得了个切入分。评语是:立意流于表面,缺乏深度挖掘。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深度?她连真实的恐惧都不敢写入文字,何谈深度?
然而,真正的羞辱还在后头。
下午放学,按照惯例,年级大榜会贴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那里永远是学生的信息集散地和情绪引爆点。
黑压压的人群围了好几层。欢呼声、叹气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林知梦踮起脚尖,费力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自己的。
从前往后找,没有。从中段开始找,还是没有。她的心一点点凉下去。终于,在榜单最末尾,那个熟悉的名字刺入了眼帘:
林知梦,高三(一)班,总分:512,年级排名:488。
全年级理科生一共五百人出头。她是名副其实的“吊车尾”,重点班的“倒数第一”。
周围似乎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她感觉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物追逐的窒息感再次袭来,比梦境更真实,更冰冷。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定海神针’嘛!”一个略带尖细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知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叶青青。班里活跃的“信息中心”之一,长相甜美,嘴皮子利索,成绩中上,但极其擅长经营人际关系和捕捉各种八卦。她身边通常围着几个女生,俨然一个小团体。
叶青青走过来,假意看着榜单,夸张地叹了口气:“知梦,你又给我们班稳定输出最低分啦?真是辛苦你了,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旁边的女生发出吃吃的笑声。
林知梦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词汇贫乏,喉咙像是被堵住。在这种公开的、带有恶意的调侃面前,她总是显得笨拙又无力。
“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叶青青话锋一转,脸上挂着看似善意的微笑,眼神却闪着精明的光,“我听说啊,今年政策有变,好像要清理一批占着重点班名额不出成绩的‘高考移民’呢!你可得加把劲,别被‘优化’出去了哦。”
“高考移民”是当年的一个热点新闻词汇,指的是一些学生为了考上更好的大学,利用各地录取分数线的差异,转到分数线较低的省份参加高考。叶青青在这里偷换概念,明显是在讽刺林知梦“德不配位”,占着重点班的茅坑不拉屎。
这种夹枪带棒、精准戳人肺管子的话,是叶青青的拿手好戏。
林知梦脸色更白,一言不发,推开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她需要找个地方喘口气。
她跑到教学楼后面那个废弃的小自行车棚,这里通常没什么人来。靠在冰冷的、布满铁锈的柱子上,她大口呼吸着傍晚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胃和剧烈的心跳。
倒数第一。
叶青青的嘲讽。
高考移民的暗示。
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僵尸梦。
所有东西拧成一股沉重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瞥见自己蓝白色校服的袖口。靠近手腕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上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涂鸦——像是一个抽象的鬼脸,又像是一个潦草的签名。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心头猛地一沉。
那涂鸦的笔画,隐约构成了三个字母的缩写:YQQ。
叶青青名字的拼音首字母。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屈辱,瞬间冲上了林知梦的头顶。是什么时候?是课间她趴着休息的时候?还是放学时人群拥挤的瞬间?这种小动作,幼稚,下作,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她最敏感脆弱的神经。它无声地宣告:你不仅成绩差,你还是个可以随意被欺负、被标记的弱者。
她用力去搓揉那个涂鸦,蓝色的墨迹有些晕开,但顽固地留在校服布料上,像一个洗不掉的耻辱印记。
那天晚上,林知梦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题海。她坐在书桌前,摊开那张91分的语文卷子,看着那个刚刚及格的分数,还有作文题《脚印》。
僵尸在追。
倒数第一的排名。
袖口上YQQ的涂鸦。
这些白天的“现实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恐惧、愤怒、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发酵。
忽然,她猛地拿起一支红笔,不是去修改错题,而是翻到卷子背面大片的空白处。她盯着那片空白,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顺和迷茫,而是闪过一丝近乎叛逆的亮光。
细节模糊律只给了“被追逐”的过程,没给结局是吗?
现实的压力和恶意只能被动承受是吗?
不。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用红笔在那片空白处,开始画。
她画了一个卡通造型的、看起来有点蠢萌的僵尸,张牙舞爪。然后,在僵尸脚下,她画了一块夸张的、巨大的香蕉皮。僵尸正以一种滑稽的、四脚朝天的姿势,向后摔去,脸上还带着愕然的表情。
在旁边,她用清秀的字迹,写下一行小字:
“追什么追,摔你个屁股蹲儿!”
这不是修改答案,这是一种宣告,一次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反击。是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既定“噩梦”和残酷现实的一次手动篡改。
画完之后,她看着那张变得有些怪诞的卷子,胸口那股憋闷的浊气,似乎稍稍散去了一些。她并没有改变91分的事实,没有改变倒数的排名,也没有洗掉袖口的涂鸦。
但在这个夜晚,在这张无人看到的卷子背面,她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治愈动作”——重写考卷。不是改写分数,而是改写面对恐惧的姿态。
她把那张画了画的卷子小心地折起来,塞进那个她用来存放重要(或者说,她认为重要)物品的铁皮“梦匣”里。
盒盖合上的轻响,仿佛也暂时关住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恶意。
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僵尸可能还会在梦里追她,榜单上的排名依然刺眼,叶青青可能还会有新的花样。
但至少今晚,她让梦里那个不可一世的追逐者,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吧。林知梦想。并且,她隐隐感觉到,那个困扰她多年的、关于梦的规则,似乎……并非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