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冬至。
冷空气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华北这座小城的上空。夜里九点刚过,城东的妇幼保健院如同一艘在墨色海面上孤零零航行的旧船,唯一的暖黄灯光从窗户里渗出,也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产房外的长廊,灯光惨白,照在绿漆剥落的墙壁上,泛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石灰的冰冷气味。林建业,一个即将第一次成为父亲的年轻工人,正像一头焦躁的困兽般来回踱步。他的翻毛皮鞋底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空洞而重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他时不时停下,把耳朵贴在产房那扇紧闭的、漆成浅绿色的木门上,里面传来妻子李素娟压抑的、被疼痛撕扯成的破碎呻吟。那声音像一把钝锯,在他心口来回拉拽。
“怎么还没动静?都进去五个钟头了……”他喃喃自语,手指下意识地伸进棉袄口袋,摸到那包皱巴巴的“石林”香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悻悻地抽出手,掌心全是湿冷的汗。
走廊尽头,两个穿着臃肿棉袄的护士靠在值班室门口,低声交换着这座小城近日的流言蜚语。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走廊里,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林建业的耳朵。
“……听说没?机械厂老王家那闺女,跟人跑了,去南方了。”
“啧,现在这些小年轻,心都野了……”
“可不是嘛,世道变了……”
林建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世道变没变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马上就要当爸爸了。他希望是个儿子,倒不是多重的封建思想,只是觉得儿子皮实,好养活,像他一样,能在这并不算温柔的世上,凭一把子力气挣口饭吃。当然,女儿也好,娟子喜欢闺女,说闺女是贴心小棉袄。他只是……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名为“父亲”的重担,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
时间在焦灼中粘稠地流淌。接近子时,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凄厉的呜咽。就在这时——
“啪!”
一声轻微的爆裂声,仿佛来自电路深处。紧接着,头顶那盏昏黄的日光灯管,以及走廊里所有的灯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瞬间熄灭。
彻底的黑暗,带着重量,轰然降临。
停电了。
林建业的心脏骤然一缩。产房里妻子的呻吟变成了短促的惊呼,随即被护士的安抚声压下。走廊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值班护士摸索着去找备用的蜡烛和手电。
“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停电!”林建业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突兀和惊慌。
“别急别急,线路老毛病了,一会就来电!”一个年纪稍长的护士的声音传来,带着职业性的镇定。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寒冷更清晰地渗透进骨髓。林建业僵在原地,不敢再踱步,生怕撞到什么。他只能死死地盯着产房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就在这片绝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刻,产房内的李素娟,在剧痛的间隙,眼前竟闪过一片迷离的白光。那并非灯光,也非幻觉,更像是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影像。一头通体雪白的鹿,姿态优雅而神秘,踏着虚空而来,鹿角如同洁净的树枝,眼眸温润,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化作一片柔和的光晕,消散在她因疼痛而汗湿的额际。
几乎是同时,伴随着李素娟用尽最后力气的一声嘶喊,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像一道利刃,划破了凝滞的黑暗。
“生了!生了!”产房里传来助产士略带疲惫却欣喜的声音。
也就在孩子哭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啪”的一声,灯光重新亮起,明晃晃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电力恢复得如此突兀,仿佛刚才那阵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是为了迎接这个新生命的降生而特意安排的幕间休息。
林建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几乎要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产房的门被推开,一名戴着口罩的助产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语气平淡无波:“林建业家属?生了,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林建业几乎是扑过去的,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裹在白色襁褓里的婴儿。孩子已经停止了啼哭,小脸皱巴巴、红彤彤的,像只小猴子。但奇怪的是,她睁着眼睛。那双眼睛不像一般新生儿那样浑浊迷茫,而是异常清亮,黑曜石般的瞳仁,定定地、带着一种超越婴儿的冷静,望着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仿佛在审视这个刚刚抵达的、光线刺眼的世界。
“她……她怎么不哭?”林建业有些无措地问。
“刚生下来哭得可响了,你一抱倒不哭了。”助产士一边摘着沾血的手套,一边随口应道,“这孩子,怪沉静的。”
这时,另外两个之前靠在值班室门口的护士也凑了过来,例行公事地看着新生儿。
“哟,冬至子时生的,这生辰可够特别的。”一个圆脸护士说道。
另一个身材高瘦、颧骨突出的护士,瞥了一眼婴儿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又扭头看了看窗外尚未完全平息的、呜咽般的风声,以及刚刚恢复、似乎还不太稳定的灯光,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却又足以让旁边的林建业听清楚的语调,对圆脸护士嘀咕了一句:
“冬至阴极阳生,偏赶上停电……这孩儿,时辰太硬,怕不是有点……妨亲。”
“妨亲”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建业的耳膜。
民间旧俗,意指命格太硬,会对自己身边的亲人有所冲克。
林建业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是个受过初中教育的工人,本不该信这些无稽之谈。但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冬至夜、子时、突如其来的停电、孩子异乎寻常的沉静、护士那句鬼使神差的低语——所有元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一种非理性的、源自古老集体潜意识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猛地抬头,瞪向那个高瘦护士。对方却已经移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转身去忙别的了。那句话,仿佛只是黑暗角落里滋生的一句谵妄,轻飘飘的,却在他心里投下了一片浓重的、无法驱散的阴影。
他低头再看怀里的女儿,那双清亮的眼睛依旧睁着,不哭不闹。莫名的,他心里那点初为人父的喜悦,被一股难以言状的忧虑覆盖了。他下意识地把孩子抱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不祥的暗示。
“胡说八道什么!”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试图驱散那分不安。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就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被一句轻飘飘的闲话,撬动了一丝缝隙。林知梦,这个在冬至子时、伴随着停电与白鹿幻影降临人间的女孩,她携带的“能力”,或者说“诅咒”,就在这充满矛盾与暗示的序章里,悄然启动了开关。
恐惧吸引律,第一条:意识越抗拒,潜意识越聚焦。
林建业对“妨亲”之说的强烈排斥与恐惧,恰恰成了喂养这个能力的第一个祭品。他拼命想证明这不是真的,这种强烈的意念,反而像一束探照灯,照亮了那条通往“验证”的道路。
生活从不缺乏戏剧性的脚注。就在林知梦出生后的第二年,那个在产房里低声说出“妨亲”的高瘦护士,在下夜班骑车回家经过一个没有路灯的十字路口时,被一辆失控的货车卷入车底,当场身亡。
消息传到林建业耳朵里时,他正在车间里打磨一个零件。手一抖,砂轮差点擦破手指。他脸色煞白地呆立了半晌,然后猛地摇头,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巧合,是意外。可那个被强行压抑的念头,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找到了土壤,悄悄扎下了根。
他回家后,看着摇篮里咿呀学语、粉雕玉琢的女儿,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依然爱她,甚至因为那份隐秘的恐惧而更加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但这种爱里,掺杂了提心吊胆的审视。他会不自觉地观察,孩子出生后,家里老人身体是否不适,自己工作是否遇到波折……任何一点微小的不顺,都可能在他心里被无限放大,与那个可怕的词语联系起来。
这一切,尚在襁褓中的林知梦无从知晓。但她或许能感受到父亲怀抱里那偶尔闪现的僵硬,能捕捉到那注视目光深处一丝游离的恐惧。这些细微的、无法用语言理解的情绪波动,如同最初的心灵尘埃,飘落在她清澈的生命之湖上。
而属于她的时代,九十年代,正以一种喧哗与骚动并存的姿态,裹挟着每一个家庭前行。在林知梦出生前后,另一场席卷中国无数家庭的社会运动,正以它标志性的视觉符号,为她即将展开的童年,涂抹上第一层荒诞而现实的底色。
那是计划生育政策推行最严格的年代。“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的标语,刷满了城乡的墙壁。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臂戴红袖章,上面印着醒目的“执勤”或“计划生育”字样,成了基层权力最具象的体现。她们目光如炬,对辖区内的育龄妇女了如指掌,定期上门“关心”走访,宣传“只生一个好”。
李素娟抱着林知梦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常能听到邻居们的议论。
“老张家媳妇躲出去了,听说怀了老二……”
“嗐,能躲哪儿去?戴红袖章的那几个,鼻子比狗还灵!”
“可不是,昨天还来我家核对户口本呢,盯着我肚子看了半天,好像我藏了个西瓜……”
有一次,一个臂戴“计划生育”红袖章、面容严肃的大妈径直走到李素娟面前,看了看她怀里的林知梦,公式化地说:“李素娟同志,孩子户口抓紧上。记住国家政策,优生优育,只生一个好。”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李素娟,确认她没有再次怀孕的迹象,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向下一家。
那鲜红的袖章,在阳光下刺眼夺目。它代表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规范和集体意志。对于林知梦这一代独生子女来说,这红袖章是他们童年记忆里无法忽视的背景板。它意味着没有兄弟姐妹的孤独,也意味着集万千期待与压力于一身的“小皇帝”、“小太阳”式聚焦。这种聚焦,有时是蜜糖,有时,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牢笼?
林知梦在父亲的隐秘恐惧和时代的特殊注视下,安静地成长着。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哭闹,更多的时候是睁着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对脏污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地上的一点水渍、碗边残留的一粒饭,都会让她小小的眉头皱起,远远躲开。李素娟常说:“这孩子,天生爱干净,有点小洁癖。”
没有人知道,这“洁癖”或许并非生理上的敏感,而是她对这混乱、充满不确定性世界的一种本能抗拒和秩序需求。就像她试图擦拭掉的,不仅是物理上的污渍,更是那些萦绕在她周围、无法言说的焦虑阴影。
而那个关于白鹿的瞬间影像,那个伴随她降临人间的、介于幻象与真实之间的存在,早已沉入她意识的最深处,等待着在未来的无数个夜晚,以另一种形式,破土而出。
产房的停电,护士的私语,父亲种下的恐惧,红袖章代表的时代烙印,以及那惊鸿一瞥、意义不明的白鹿……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林知梦生命的初稿。这是一个被悬疑、隐喻和社会印记层层包裹的开端。
在这个开端里,治愈的动作尚未降临。她还是一个纯粹的婴儿,被动地接收着外界投向她的一切——光、声音、爱,以及,那些悄然附着在她命运底色上的,冰冷的尘埃。
属于林知梦的漫长寒冬,刚刚开始。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她自己的“梦”,正在潜意识的温床上,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