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高三的试卷和倒计时拉扯着,忽快忽慢地来到了2008年的深秋。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粉笔灰和焦虑,开始混杂进一种更具体、更粗粝的尘埃——拆迁的灰尘。
林知梦家所在的这片位于城市边缘的职工家属院,终于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拆”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某种秩序的解体。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庞然身影,开始如同钢铁巨兽般,在断壁残垣间巡弋,发出沉闷的咆哮。
这个周末,林知梦和林晓妍约在几乎半废弃的家属院小操场见面。操场的水泥地早已开裂,缝隙里倔强地探出丛丛杂草,两个破败的篮球架像垂暮的老人,歪斜地站立着。这里曾是她们童年追逐打闹的地方,如今却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荒凉感。
林晓妍是林知梦在重点班里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不同于叶青青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社交达人,晓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异类”。她成绩中游,性格里有种男孩子气的疏朗和直接,眼神干净,像没被太多世俗规则污染过的溪水。她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父亲早年离家,这使得晓妍比同龄人更早熟,也更能理解林知梦那种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孤立感。
“看那边,”晓妍用下巴指了指操场边缘,靠近以前锅炉房的位置。那里,一台小型挖掘机正在作业,巨大的铲斗一次次掘进泥土里,发出“哐哧哐哧”的沉闷声响。“听说是在挖以前埋下去的旧管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林知梦心里有点莫名的发紧。
“挖出东西来了。”晓妍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秘感,“不是管道,是……老坟。”
“坟?”林知梦的呼吸一窒。这个词像一块冰,砸在她的心口。
“嗯,好像这片地几十年前就是乱葬岗,后来才建的家属院。施工队挖出些烂棺材板和白骨,随便用编织袋装了就扔一边。”晓妍说着,拉了拉林知梦的袖子,“走,去看看。”
林知梦本能地抗拒。她对“脏”的敏感,对“混乱”和“无序”的恐惧,让她对那种地方望而却步。但晓妍的手很有力,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探险光芒。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拉了过去。
距离挖掘点还有十几米,林知梦就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部一阵翻搅。
一个大坑,深约两三米,坑壁和底部裸露着潮湿的、颜色晦暗的泥土,混杂着碎石、烂砖头和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腐烂有机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土腥、铁锈和某种若有若无**气息的味道。坑底和坑边,散落着几块疑似棺木的黑色碎木板,以及一些灰白色的、形状可疑的碎块。几个穿着脏污工装的工人叼着烟,在一旁闲聊,对脚下的“历史”漠不关心。
这还不是最冲击的。
最让林知梦瞳孔收缩、浑身僵冷的,是那些泥土本身。深秋的雨水浸泡,加上挖掘机的翻搅,让坑底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烂泥般的质地。在一些略干涸的边缘,泥土龟裂开来,形成的纹路,在林知梦过度敏感和充满隐喻联想的眼里,竟然幻化成了无数个扭曲的、痛苦的、沉默嘶吼的——土人。
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形态,就是一团团、一簇簇由潮湿、肮脏、混乱的泥土所构成的“人形”意向。它们从坑底向上伸着“手臂”,像是在挣扎,又像是要将看到的一切都拖入这泥泞的深渊。
象征转化律,在此刻猛烈生效。
这些“土人”,在林知梦的认知里,瞬间不再是自然形成的泥土纹路。它们成了一切“无法控制的脏乱”的集合体象征。是袖口上洗不掉的YQQ涂鸦,是试卷上鲜红刺眼的低分,是排名榜上甩不掉的倒数名次,是叶青青那张带着甜美笑容却吐出恶毒话语的嘴,是父亲眼中偶尔闪过的疑虑阴影,是产房里那句“妨亲”的低语,是生活中所有让她感到无力、污浊、想要逃离却又无处可逃的困境的实体化!
她的洁癖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不是生理上的呕吐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战栗和排斥。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像被无数细小的、污秽的针尖刺扎着,呼吸变得困难,仿佛那些粘稠的泥土气息正化作实质,堵塞她的气管。
“我……我不舒服。”她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要转身逃跑。
“喂!你们两个女娃!离远点!这里危险!”一个工人在那边喊了一声。
晓妍看她状态不对,赶紧扶住她,把她拉到更远一点的一截废弃水泥管上坐下。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晓妍担忧地问,“被吓到了?就几块烂骨头,没事的。”
林知梦用力摇头,却说不出话。那种被“土人”包围、拖拽的窒息感太过真实,她无法向晓妍解释这并非对尸骨的恐惧,而是对那种“失控的脏乱”本身的极致恐慌。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起坑边散落的一些垃圾,其中一张泛黄、潮湿、沾满泥点的旧报纸被吹到了林知梦脚边。她本能地想踢开,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报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地方小报,纸张脆弱,字迹模糊。但其中一个板块的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了她的眼睛一下:
【本地奇闻】白鹿现踪?妇幼保健院附近的传说
旁边配着一张黑白照片,像素很低,但依然能辨认出,是一个穿着护士服、身材高瘦、颧骨突出的年轻女性,正站在一家医院的门口。照片旁边的图说写着:本报记者与市妇幼保健院护士XX(拍摄于1989年冬)。
那个护士的容貌,与父亲多年来讳莫如深、偶尔酒后才会漏出一言半语描述的,那个在她出生时说出“妨亲”二字的护士,惊人地吻合!
白鹿!护士!
她出生时的幻象(来自母亲的描述)与现实的诅咒(来自父亲的恐惧),竟然以这样一种荒诞离奇的方式,在一张来自拆迁废墟的旧报纸上,产生了诡异的交集!
林知梦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弯腰,几乎是颤抖着捡起了那张脏污的报纸,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你看这个干嘛?脏死了!”晓妍皱着眉想阻止。
林知梦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这不仅仅是脏,这是……线索。是连接她混乱梦境与离奇现实的,一块破碎的拼图。
家属院的拆迁,搅动的不仅仅是地下的坟茔和旧物,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翻开了许多家庭尘封的隐秘。
就在林知梦为“土人”和旧报纸心神不宁时,家属院另一头传来一阵喧闹的敲锣打鼓声,间或还有念念有词的吟唱。
“又来了。”晓妍撇撇嘴,见怪不怪地说。
“什么?”
“跳大神的呗。”晓妍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就前面那栋楼,老刘家,不是死活不肯搬吗?说是拆迁挖了祖坟,坏了风水,家里老人一直病着不好。这不,请人来驱驱晦气,顺便‘作法’逼开发商提高补偿款。”
林知梦望过去,果然看到一栋孤零零矗立在废墟中的二层小楼前,围着几个人。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类似戏服、头上插着羽毛的中年神婆,正手舞足蹈,摇晃着一个铜铃,嘴里唱着含糊不清的调子,时而往空中撒一把纸钱。周围看热闹的邻居表情各异,有好奇,有敬畏,也有像晓妍一样的不以为然。
“小区‘跳大神’驱拆迁晦气”——这幕魔幻现实的场景,与重点班里刷题的安静、排名榜的冰冷理性,形成了尖锐而又荒诞的对照。它像是在这个剧烈转型的时代撕开的一道口子,露出了底层民众在面对不可抗拒力量时,那种混杂着迷信、算计和无奈挣扎的生存智慧。
林知梦看着那飘落的纸钱,听着那诡异的吟唱,再回头看看那个充斥着“土人”的坟坑,以及手里攥着的、印着“白鹿”和护士照片的旧报纸。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割裂。她的世界,仿佛正在被这些来自不同维度、却同样令人不安的碎片,冲击得摇摇欲坠。
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物追逐的恐惧感,再次漫上心头,比梦境更具体,更庞杂。它化作了泥土的腥气,化作了报纸上的铅字,化作了神婆的吟唱……
她需要一点什么。一点干净的,甜的,能暂时对抗这无边污浊和混乱的东西。
“晓妍,”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想吃根棒棒糖。”
晓妍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吓到了吧?等着,小卖部还没拆,我去买。”
不一会儿,晓妍跑回来,递给她一根塑料棍的、圆滚滚的棒棒糖。透明的包装纸下,是鲜亮欲滴的草莓红。
林知梦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她看着那颗红色的、光滑的糖果,然后慢慢地,把它放进了嘴里。
一股强烈而纯粹的草莓甜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砂糖的颗粒感,顺着味蕾,一路蔓延到喉咙,再到胃里,最后似乎连冰冷的指尖都暖和了一些。
这甜味如此简单,如此直接,与她周遭的混乱、污浊、恐惧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在这一刻,这个动作超越了简单的“吃糖”。
这是林知梦在无意识中,完成的第二个治愈动作——给内在小孩买第一根棒棒糖。
那个在产房里被投下阴影的婴儿,那个在重点班被排名羞辱的少女,那个在拆迁废墟前被“土人”吓到僵硬的女孩……她们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无力,似乎都在这颗草莓味的棒棒糖里,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抚慰。
甜味在舌尖持续着。
她依然紧握着那张脏兮兮的旧报纸,依然能闻到远处飘来的泥土腥气,依然能想象出坑底那些扭曲的“土人”。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嘴里是甜的。
她低头看着糖纸,鲜亮的草莓红色,像黑暗中突然点亮的一粒火星。
这粒火星很微弱,无法照亮整个废墟,但至少,能让她看清,自己还有感受“甜”的能力。
她把那张旧报纸小心地折好,和那颗草莓味的棒棒糖纸一起,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然后,她站起身,对晓妍说:
“我们走吧。”
声音不大,却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稳定。
成长的路上,荆棘密布,坟坑遍地。但学会在口袋里藏一颗糖,或许就能多走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