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红门前停下来,婢子侍从们一应围上去,撑辇落梯,搀扶着一位贵女从华车上下来。
她许是生得太多娇贵,竟不可落脚于地。叫人抬来轿子,几个嬷嬷抬着她落了座。
宫人架起轿,才得以一睹她的眉眼。
骨罗烟站在这头,隔着红门,与迎接的众人一道向她微微欠身。红馆各司的掌事都来了,多的是人脸上现着谄媚的笑,又不容多说些话,恐惊扰了贵妃脾性。再看端坐的那位,她神情淡淡,面上皆无喜悲。
直到后方现起一声怪异的惊呼,这边迎客的众人自动分开一条路来,盘发掩面的高大女人扭着身子从后方走来,骨罗烟颦眉。
待她笑够,娇嗔地甩了一把掩面的绣绢,露出白得吓人一张粉面脸,两坨腮红高高挂起,再配上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点在额尖的美人痣活像阎王的眼。
她高得和一众的女辈格格不入,又是极夸张的表情,一身红衣,骨罗烟知所有人都惧怕她。她周围的管事们躬身勾背,再没了刚刚喜笑颜开的模样,都尽可能将自己埋起来,默默退远。
女人发话,却与一众低眉颔首的人不同,她对着轿上的娘娘道:“哟,瞧瞧这是哪家的姑娘,好生没有良心,入宫三年才舍得回个母家来啊。”又看一眼身边那位快鞠躬到地上的掌事,笑着说:“这些狗倒是知道献殷勤。”
那位贵妃面上现了笑,坐在轿上向女人鞠身:“母亲。”
她正身,扬手让仆从搬上来数十箱子,再一应打开,珠宝黄金应有尽有,这时才又道:“是女儿不孝,这些小玩意全当给母亲请罪了,还想母亲宽恕女儿才好。”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一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是个喜事,”她摆袖伏下身去,眼睛笑成一条缝,始终盯着轿上的人道:“恭迎贵妃娘娘。”
于是身后的众人在她话落后齐声俯身又道:“恭迎贵妃娘娘。”
轿起,红门上的鼓阵齐响。丝竹弦乐迎贵客,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红馆主人亲自来迎。
骨罗烟在轿子经过时看了一眼贵妃。她又变成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无上的尊容华贵好似镶在她身上的一层皮,那双眼睛里,浸着秋霜,看不透,也让人望而生寒,隐匿着无数不为认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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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罗烟站定,没再随众人同行。她突然看到一个人,拼命地挤开人群,在偏角里露出脸。是李十三,他在挥手,又在流泪。但轿上那位转瞬即逝经过他,没看见罢。这红馆送过贵人的门洞,挂满红灯,恍如一排牙齿。将来者吞噬,卷入深宫般繁琐的廊道。
骨罗烟回身,为夜晚接迎贵客的舞。眼前又闪过对李十三的印象,那是她在这红馆中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常人”。没有那么多复杂城府,揣着一颗真心笑,喜怒于色,与之相处倒也多了一分自在。
听闻,他是自愿来到红馆的。
为了什么呢?
不过又是这人间多情的琐念。
人啊,难懂难分。
这边准备的空楼,专供贵妃入寝。
轿落,一个婆子过背起觉贵妃,往楼里去。一应人马随之都要入内,觉贵妃却在入门前喝住众人:“本宫素来喜爱清静,在宫里也就罢了,就是回了母家也不能得个清闲?”
众人屏息不敢言说。
“去问老鸨分过来的管事婆子罢,你们另住一间去。”
“这……”阶梯下一位穿着不凡的嬷嬷犯了难,只得拱手道:“那就退了杂役们,留老奴几个贴身的服侍娘娘。”她摆手就要下头人应命下去。
背上的人却勃然大怒,“谁要你带本宫做决定了?好大的胆子!”
那嬷嬷跪在地上,装样子道:“老奴不敢。”
“只是奉皇上旨意,这逾旨的事……老奴可是万万做不出。”她兀自站起来,扬手就要将刚刚的决定吩咐下去。
觉贵妃冷笑,手却摘下发髻上的金钗。下一刻就狠心刺进了下方婆子的肩胛骨里。一声尖叫,婆子松了力,觉贵妃从婆子背上摔下来,重重磕在木板上。四周众人皆是一副惊惧样儿。
她撑起上身,手中还握着沾血的金钗:“你们把我当作圈养的雀鸟,就算出了那笼子也这般待我吗!”
她质问着宫人,刚刚回嘴的嬷嬷脸白了一瞬,随即摇着头喊道:“贵妃疯了,疯了!压住她,托人回信皇上!”
“我看你们谁敢!”她摔了手中的钗子,吓得一些宫女瑟瑟发抖。此时已经全然没有了那富丽端庄的形象,只是冲着一切人吠着,可怖的神情中竟流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没人发觉,那嬷嬷想靠近她,但最终也只敢隔着老远训斥道:“你这贵妃之位是不想要了!疯子!”
“呵,我李菩子就从未稀罕过这个位置。”她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久违的神色破除了皇帝赐姓“觉”的封号。不再如觉树佛陀般永远悲悯众生,她变得鲜活,从容。看宫人退却,看那被她刺伤的老婆子惊慌失措地从她的身侧逃跑,李菩子最后说道:“你们要去告诉那淫贼就尽管去。现在滚远点,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她看闹哄哄的人远去。一束阳光破开白日落在檐下。也落在她掌心里。她闭眼去嗅,是不同于深宫的空气。
回想起临行前耻辱的七夜,换来了今日随她入红馆的只有女眷。一切值了。
恍然间看被阳光洗刷的墙瓦,好像新雪。故乡的雪,在这南方少见。
李菩子望了一眼门口,期待了一瞬。她今天看到一人,挤在旮旯,与印象里已经差太多了。
他白了发,好像又矮了一截。不过也只能当作视而不见了。
还活着就好,要好好活着。
她多想替他擦一把泪。
李菩子回身,往房门爬去。双腿露出来些,折了骨头,只剩一双看似正常的断脚。无数的青紫交替在皮肤上,述说着她未说出口的痛。
越过门槛,转身,关上房门。李菩子往那屋中摆着的软榻爬去。
她艰难地撑坐起来,借力坐到了椅子上。院中池塘的水波映照在门上方的窗棂中,波光粼粼。她整理好衣冠,坐得笔直,再对着门淡淡地露出笑容,眸中晶莹透亮。
李菩子说:“母亲,劳烦您了。”
眨眼间心口浸出红,她嘴角带了血,闭眼倒在了软榻上,有一滴泪染了血润湿了榻垫。
新乡的雪啊,吹啊吹,飘向南国。
门开了,有人失声痛哭,她已睡得恬静。
这边守着木箱的高大女人看着那夹杂在金银中的一件唢呐。上面拴着的红绳应是涂了易挥发的材料,由红褪白,白绳牵在唢呐上,她已决心上黄泉。
进来一个人向她点头。女人关了箱子,扭着身子往屋内去,却是唱起了曲:
“小女哟,多糊涂。
阳关不见阴司合。
莫回头,既往前罢,
娘送归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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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青迟迟不见李十三。这厨房中事物也皆数停下来。
她索性坐到了房顶上,看西陲落日,星星遍野。
突然看到那余晖中若隐若现有两道影子。
前者身穿白衣,一手持锁,引渡着后者前进。
她站起来,想看得更真切些。不过顷刻间两道身影就已然消失在人间。
也非生魂罢,更不是那被她叫魂醒来的嬷嬷罢。又一魂灵有了归处,勾魂锁套上的那刻,关于生时的前缘就此尽了。
只感叹物是人非,相比于天地,众生不过尘埃一粟。
念青想,这世上最荒诞的话莫过于寿比南山石。要是轮到她离开的那天,她一定从容。
不过是三界轮回,生死有命。她不会对这人世有任何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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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当今后宫无主。
自元皇后西去十三载,帝未立新妃。后民间传言陛下微服私访明京城内,于红馆宠幸姬子,次年诞下皇子,破例迎娶姬子入宫。
封妃,赐性觉。
同年冬月皇子夭折,举国悲悼。
次年开春,为抚丧子之痛,封觉氏为贵妃,位列后宫之首。
登位前刻,陛下示意,赐龙凤呈祥冠一顶,宫中即刻私自叩拜贵妃为“千岁”。
世人皆知,当今后宫无主。
却有一位贵妃行皇后之权。
为天下诟病,遭人唾怜。
人道是千岁千千岁,实则知其为伶人,心中不屑。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1]。
一声,双泪落君前。
今夜星汉灿烂,明京城中忽逢有雪,属实难遇。
落之人身,刺骨寒,京中再无千岁。
[1]“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出自出自唐 张祜的《 何满子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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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