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外走进来一位差使,着衣打扮是红馆来的人。
他径直走到榕提面前,恭敬地说:“榕大夫,红馆有请。”
榕提写完药方的最后一字,停笔,对差使点头:“劳烦等小医片刻,收拾医箱就来。”
出医馆,不过一条街的间隔,红馆围墙边的侧门便映入眼帘。
榕提所在的医馆背靠红馆,虽挂名街市,但明眼人稍加打听,都知道那馆中的医吏拿的是红馆的俸禄,吃的就是红馆的饭。说好听些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头,说不好听,就是处理些“伤风败俗”的杂事。
一般的百姓根本就不愿光顾这家,唯恐红馆里那些个下三滥的人沾染了什么恶疾,若是因此传到自己身上,得不偿失罢。
榕提随差使进了侧门。他们这些医者一贯听得的教导是:勿看,勿听,勿记。
于是进了红馆就埋着头,只顾盯着前面带路人的鞋履,一副恭顺的模样。
一身朴素衣袍,该是最不起眼的,但偏偏榕提生了一头白发,又加上俊秀的五官,路过伶人姬子们居住的阁楼,有人对他吹口哨,抛红花,都是常事。
有人评价榕大夫是斋经里的老和尚。白生了这样一副皮囊,又不为所动,没有一颗入红尘的心。
他身上染不上一尘风月,更像是净天里的一捧雪。和红馆不同,和美酒良夜不同,他就是他,是让这馆中的女儿家见到他也会下意识整理仪容,不敢轻易怠慢的人。
这去的路很长,昼时繁华褪尽,流露出这红馆古朴的一面来。炊烟在远处缕缕飘散,添了一点烟火气,少了一分纸醉金迷。
榕提见了太多的哀事,就算只是在这红馆之中也不例外。
他从不认为这里的女子和外面的有何不同,都是人,都饱尝人间疾苦。也许是儿时的经历作祟,他救人,也怜人。但总有些无力回天的时候,尽力就好。至少能让那哭悼声小声些;遭病痛折磨的人离开得安心些。
他见过被世人说得一无是处的妓子们脸红的模样;也见过伶人不弹唱时谈笑的光景。和高墙外的每个人一样,不过是活着的方式不一样罢,仅此而已。
榕提抬眼时见一棵高大的菩提,竟是从未注意过的。今日无风,阴云滚着薄雾,是个郁郁的天气。菩提树上有叶子落下,又有雀鸟啼叫。
爹说,他们兄妹就是见菩提而落地得名。
娘生下他们就去了。爹是个厨子,手艺叫人夸赞也能在县镇上讨得口饭吃。可是娘去了,没有母乳,养不得他们兄妹,爹带着两个娃娃投了那仙山顶峰的古寺门下。
寺中住持只一个要求,要这金银双生子其中一个过继门下,做供养子。
不然不留,爹说他把哥哥留在了寺庙里。
菩提菩提,又名觉树,爹说,住持讲我们一家和佛家有缘,为双生子取名,哥哥字“提”。妹妹字“菩”。
哥哥为寺中供养子,去家姓。称“榕提”,妹妹跟着爹,姓“李”。
寺庙遵守承诺,以羊奶喂养双生子。只是在榕提认人之际,就要爹带着妹妹离开。
榕提听到妹妹学会喊他“哥哥”,他在菩提树下见了爹最后一面,然后就被住持喊去念佛经,等再回来,爹和妹妹不见了。
住持说,他与家人的缘分尽了,现在该做的就是放下私情,专心度佛,慈悲苍生。那年榕提三岁,从此再未与家人谋面。
住持带榕提洗净,说要为他换运。代价是他在阳间三十年的阳寿,还有金银双生子另一半一生的命运。
于是榕提未老先衰,洗净完成的那天,他成了一头白发。住持只跟榕提说这是三十年阳寿换来的气运,换来的佛运,换来的仙山继续灵验享遇天下的好名声。
却绝口不提他的好命是用妹妹的命格交换的。
住持说,榕提会是下一任住持。他头顶紫微七星,前途无量。
榕提信他的话,于是在寺中一待便过了十八年。
二十一岁那年,住持枯灯油尽,濒死之人。叫榕提来房门前听经。传他寺中香火繁盛的法宝,本以为十八年静心修佛已经皈依他门,于是告之双生子一事。
“你等今日全然受姊妹恩惠”。
住持如此告诉榕提。
这寺庙能有此名声也全靠一代代传下来的洗净之法。
不过是将一人拉入深渊,再借此将一人送上云端。次日,寺中住持亡,传授古经不见,那长成的供养子没了踪影。
榕提做了医者,不为其他,只望如此为那记忆中已然模糊到看不清面容的姊妹积攒功德。
苦修十八载,微有神通。很长一段时间里,榕提做梦都是一个女子痛苦的尖叫。
双生子,同根生。他能在梦中知她的苦难。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
那菩提上的雀鸟飞了。
榕提回神,继续跟着前面人的鞋履前行。
他知道剩下的余生里他都是在赎罪的。
为了梦中那每日以泪洗面的人安心些。
一晃眼白驹过隙,好多年。耳边似乎又传来一声咿呀学语,喊他:“哥哥。”
榕提闭眼,不再多想,只是思索起今日回去又要燃香祈福了。
这是他每月都要做的事,在月夜下为思人折香祈祷:盼她平安、喜乐、健康、万事顺遂。
前面带路人突然停了步子,眼看着一阵哭天抢地袭来,唢呐奏起哀乐,送葬的队伍从道路那头浩浩荡荡地走来。
榕提认出了前面穿着宫装哭丧的一群人,灵柩遮了白布,所有人都披上了孝麻。
他听说昨日有位娘娘入了红馆。也没多想,更没多问。先随前面人的礼节躬身悼唁,依稀间听到哭唱的人说着词:
“娘娘哟,幺女哎,哭起我哩亲娘眼泪多。
您菩提在世,黄泉之下自有阴德,来世也享这无上富贵,九天之上,儿孙庇佑您福泽。我们念您饭不思,茶不属,夜夜以泪洗,苦命哟,来生万福,还做娘亲女,还为宫中妃。
娘娘哟,幺女哎,哭起我哩亲娘眼泪多……”
哭得情深意切,榕提在心中暗自叹气,道了一声节哀。
等送葬队伍去了,带路人又开始走,榕提也跟着走。
到了诊疗处,病患是个不小心摔了腿脚的管事,榕提为她包扎着伤口,这会也没个外人,几个管事坐在一起,根本不把榕提放在眼中,兀自杂谈起来。
“你说这娘娘也是去得巧,才来一天罢,就一命呜呼去了,真叫人唏嘘。”
“啧啧啧,想是宫里住惯了,压不住咱馆里的邪,短污的命。”
“倒也是有意思得紧,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看上的,红馆的女子,成了皇家的妃,岂不是让天下看了笑话?”
“说是怀上了龙种,不过也是很快就陨了,也是无福消受。”
“说白了不过也只是一条贱命罢,李菩子李菩子,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哈哈哈……”几人笑作一团。却引得上药的人一愣。
榕提抬眼看上来,恰好对上了管事的眼,管事开口问他:
“大夫,可是我这伤……”
“你刚刚说什么?”榕提打断她,手中的草药罐子落了地。
“哟,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想来大夫也是个八卦的性子。”管事笑起来,“说说也无妨,人都走了,还能奈我何。”
管事看着榕提说道:“不是昨日宫里来的那位娘娘嘛,今儿就薨了。”
“也是玄奇。”
“那位娘娘……姓甚么……”榕提有些失声。
“姓李,名菩子,原是我馆中小有名气的一妓子。”
听闻的刹那,榕提跌坐下来。
他来明京不过一年,时刻谨记掌事所说:勿看,勿听,勿记。
更是对政事朝堂无半点心思。他独行着,只一心扑在赎罪上,医死扶伤,折香祈福。却忘记了打探那要他去“赎罪的人”。
住持讲我们一家和佛家有缘,为双生子取名,哥哥字“提”。妹妹字“菩”。
妹妹随爹姓,爹说叫哥哥李榕提,叫妹妹李菩子。
……
榕提呆愣在地上,隔了好久,不可置信地哑着声音又问:
“你说……叫什么。”
“你这大夫糊涂了罢,李菩子,觉贵妃。”
“满口胡言!”榕提猛地站起来,他双目通红,把医箱一砸,愤恨道:“今日就先这样,你的伤,我无能为力!”
榕提破门而出,朝那纸钱撒得最多的地方去,入目的白幡挂了满楼。
榕提在来路上摔了一跤,破了衣衫。再重力推开门,碰到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婢子。被他吓到,惊呼出声。
堂中有一人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婢子回神,认出他道:“榕大夫,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他,他已跪在此跪了一日夜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榕提没答,他走过去,突然怔住了。
火舌吞噬着纸钱,跪在地上人的衣角被烘烤得犯了焦,他也没有察觉。
榕提出声:“爹?”
他握紧拳,期待着那人不应他,一切都是假象,他好再活在幻想里,为她祈祷,赎罪。
但那人应了,迟钝地回身过来看他时,一双眼睛几乎哭瞎了去。
榕提崩溃了,面上终于现出悲伤,开口却是质问他道:“爹……李十三!你为何会在这?你不是答应我带着妹妹去江南享福了吗?”
“榕儿……榕儿”李十三浑浊的眼珠里又挤出泪来,手中的纸钱被一把洒进了火盆里,瞬间火焰涨了三尺。
李十三开始扇自己,又一个劲地朝榕提磕头。他嘴里念叨着:“都是爹没用……都是爹没用,没守住你,也没护住菩儿。”
李十三大哭起来,拼命地扇自己耳光,念着些话,像是倾诉,更多自责:“我本带着菩儿往江南去的,答应你的……菩儿喜欢江南。
那夜大雪,再不能行路了,我带着菩儿借宿酒肆,没有空房了,我贪便宜,就和另一家人同住在一起。”
“他们夫妻无子,喜欢菩儿喜欢得紧,我又患了风寒,嗜睡,嗜睡……
我看他们这样喜欢菩儿,就托他们帮我照顾一下。谁知道,一觉睡醒,菩儿和他们都不见了。”
李十三哭得几乎要呕出来:“都怪我……我睡熟了,该死!真该死!
后来我听说菩儿被人卖到这儿了,我跟来了,还没见到她,她就要入宫了。”
那双眼睛哭瞎了。他一夜之间老得不成样子。
嘴里不断念着:“菩儿,我的菩儿……”
下一刻扑身进了那火盆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