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死了罢……”
念青惊醒过来,她又变回了狐狸身。
面前上首坐了一个老太,眼目已经浑浊,陈旧的衣摆后垂下来一条狐尾。
再看四周,破败的庙宇,蛛网织筑梁前。神像失去了世人的供奉,更像陨落的魔鬼;无数妖邪的眼睛藏在神像后,悄悄打量在她身上。
讥讽又嘲弄,等待着上首那位的审判。
念青闻到一阵血腥气。她看到不知是谁端着盘碗放到了老太身旁,于是刚刚奄奄将熄的老人顿时瞪大了眼,然后抓起那黑暗中看不清的某物就大吃特吃起来。
吃得满脸是血,最后还不忘回味般舔一舔唇角,下一刻那双几近全白的眼珠下望到狐狸身上。老太开口道:“你可知错?”
念青想要出声,却发现不成词,出口的只有沙哑的哼哼声。然后她就见老太掀了盘碗,语调顷刻间变得尖锐起来:“你是我狐族之耻!”
老太想要动,一抬手却臭味扑鼻。隐约间能见那袖摆中烂肉上依附的蛆虫。最后狰狞的表情变成了无能的吼叫,有几分滑稽。
念青记起了一点,北行深山中有间破庙。是她入世前,最后一百年的居所。那面前这位就是教她最多的大妖,他们尊称她为胡姥姥。
藏在神像后面的“眼睛”露出真面来,左右不过数十只山狐狸,又混杂了几只狸子,倚着那神像威严的面相,竟真当自己是真神来。
某个不知名的施了妖法,变出一副宝相庄严的佛光来,衬得那狐狸样似乎也沾染上神性,丑恶又加了三分。
念青想起来盘踞在这庙中的狐妖是如何修炼着,依据胡姥姥所言,莫要谈什么日月精华,最精华的还是在人身上。与其苦修千年,不如吃人来得痛快。她常常念叨女娲真是不公,造世间生命,偏偏给予人那么些好处。
于是在这山中迷路的商队樵夫猎人全都落得个有来无回。庙宇后院堆积的白骨比麦堆还高。引来些乱叫的鸦雀惹得姥姥心烦,念青那时候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去赶鸟。
她厌人被撕开的腥气,于是每次他们聚作一团分食时,念青就避开,外出捕一只野兔可比这味道更好。
实则也并非腥气。她就是听不得人临死的喊叫哭闹,太过悲烈,压得她下不得口。偏偏这庙中的众妖又最是喜欢看人抱头鼠窜的可笑模样,乐此不疲,直到折磨至死,才会失去兴致。
念青想起胡姥姥的话,怨叨女娲娘娘不公,生给人那么些好处,那么多情感。把他们塑造得最像神,却又不给他们绝念的心智。
他们哭,他们笑,有喜悲无常,生老病死。引得三界嫉妒。
一瞬被腐臭拉回庙中,她听得胡姥姥咬牙切齿地叫道:“既你不愿同我道享登天之捷径,那就做你的圣菩萨去罢!”
“你不献上她的心脏,就用你的来还!”
话落,神像后的妖物都扑过来,要她碎尸万段,刨心偿还。狐老太歪着身子跌下了神位,往她这边爬行过来,伸手去撕开她心前的皮毛。
她忆起为何来:那是人间旱年,一对逃难的母女误入了这深山。妖法变作食物,引人上钩,入这庙中。胡姥姥言说童子心脏可保阳寿,捉住后立刻就要杀掉幼女。
念青蹲身房顶,见母亲跪拜老太,哭喊中更是愿用自身性命交换女儿。女儿呢,话还说不利索,一双小手向着母亲,哭哑了声。众妖最是喜闻乐见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们建议卸掉女孩四肢再慢慢吃掉,以此看那母亲的反应。
母亲哭喊,被胡姥姥割去了舌头,就将看自己的骨肉被分成几半。
那是念青第一次触及到绝望的目光。母亲被吊起,看姥姥在幼女身上挑选着地方下手。眼中泪流尽,变成血,念青不敢看她。
……
心前的皮毛被撕开,念青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痛让眼前失焦,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个怪物般的老太和告诫她“不可近人,人最险恶”的老者合为一人。
然后呢。
念青一口咬住老太的手背,她饮到渗出的血水,却没听见老太的惨叫。
她曾最尊她,称她胡姥姥。她从姥姥那知道人世凶险,却也因姥姥,与那破庙决裂。
那是她入世前的最后一百年。
从它诞生那刻起便没见过什么“父母”,又谈什么狐族之耻?不过是在深山中遇到一群乌合之众,但又有什么道理要她臣服!
认归为一族,它们没资格。它与它们不同道。
恍惚间,念青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在天外喊她。
痛淡了,鼻尖萦绕起安心的香气,四周破庙众妖像水墨般化作空白。
有人抱着她,好温暖……
魇生噩梦,不过是把最坏的经历再拿到梦里走一遭。
骨罗烟抚着念青的皮毛,一下又一下,窗外月色皎洁。
故事的结局:北行深山中的一处突然生了大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得以熄灭,却没有波及到别处。
山下的小村子里突然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是个哑巴,女儿也是个有病的,总吹嘘着什么“狐仙”。
她们家里立了个祠,供着一尊狐狸泥像。
神神叨叨的一家人,却真助了一只狐狸化了人身。世间因果轮回,吃人肉的烂了骨头,也修不出个谪仙。善心变作功德积累必有福报。也可能不是出于善心,只是看不得一个母亲的目光,仅此而已。
·
第二天念青醒得很早,还是狐狸的姿态,旁边躺着一个人,手还搭在狐狸的肚子上。
它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恰好瞧见了那张半侧的睡颜。那人的鼻尖有点粉,乌发散了半枕,是个恬静的模样。念青凑近她,嗅嗅,鼻子不觉贴上了她的。
然后她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分开,念青看到她在笑。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淑良,只剩下那人一脸得逞的坏笑着看她。笑得魅惑,她看着她入了迷。
等再反应过来,念青一下现了人身。
一/丝/不/挂,浑如美玉。
念青又是以狐狸的姿态趴着,如此化身,半边身体都压住了骨罗烟,切肤之亲也不能再亲。
这时有一只手攀上了念青的腰,轻掐了一下,惹得上面的那人雷击一般浑身酥麻,紧接着就立起了身子。
然后一览无余。
骨罗烟面上的笑容扩散了些,来回上下看着念青的身体,不住地点头:“甚美。”
狐狸耳朵和尾巴在她话落之后就砰一声冒了出来。
念青脸上红成一片。
她听到骨罗烟调侃道:“哟,小狐狸害羞了。”
下一刻钻进被子里,再不愿露头。
她终于明白那日她问那个莽夫:“你为何摸我?”是什么答案。不过是被她扫视一番,便已想入非非,自觉脸红心跳。
——说起来,想是春天到了。万物躁动,万物复苏。
·
骨罗烟后来没再逗她,给她找来了衣服,让她先回去。只在念青将行的时候叫住了她,送了她一块玉牌。最后对她说:“你想来便来就是。”
念青接了转身要走,还是忍不住又回头来看她,开口却有些别扭:“骨罗烟。”
“嗯?”
“你答了,那我以后也这样叫你。”念青说完,推开门就走了,步伐快得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儿。
留骨罗烟愣了一瞬,又望了一瞬,转而笑了,呼声招来了婢子梳妆。
白日红馆总是清闲。念青看着手中的玉牌,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前面传来车马声,还有清理过道的喧闹声。
念青抬眼望去,看到一派仪仗颇重的车队。护卫开道,三匹大马拉着主车,琉璃玉顶,气派非凡。
后又步行跟着两行侍女宫人,皆穿着宫装,手执华辇,熏灯等各种器物。
虽为开道,但马车行得却是极慢。似是故意为之,好让每一个过路人都看见,知道来的是位贵人。
马车行过念青身边时,她无意间往马车中望了一眼。隔着车厢,却也能品出那绵长的怨气。
具化在她的眼前就是一团杂乱的红黑,混杂了无数苦痛,下意识就使得念青想要后退。
不过也就在那片刻,等到车过人走,奇怪之感也随之消失。念青看远去的车队,很快又收回视线,走好自己的路。
如此强的怨念却能在即刻间散去。说明不是众人聚集散出,而是只来源一人。
这人世的悲欢不同,你不是别人,又如何与之共情苦难?况且自身尚不平顺,又哪来闲心管别家是否顺遂。
能做的不过在心中默念一句:“祝好”。
就此别过,前路漫漫。
她不是人,也体会不了这些情感。只求一个自在,更不想对人付出真心。
回了私厨房却找不到李十三人。来拿菜的婆子急得直跺脚。
念青看见,墙上的红漆落下来一块砸中地上的蚂蚁。便再没有了然后,她蹲身掀开墙皮,见蚂蚁四脚朝天,已然无力回天。
婆子骂了李十三一通,又忧愁地念叨起来:“那宫里的娘娘也是不来事,怎会甚么着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让我们好有个准备。”
念青看她,问道:“哪个娘娘?”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唯一那位从我们红馆走出去的娘娘。”
“觉贵妃,李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