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颤栗感混杂着凉意充斥了感官。
念青以一种极戒备的姿态弓身目视“他”,瞳孔化作竖瞳,嘴上却佯装轻巧地说道:“哟,什么风把大人您吹来了,小的有失远迎……”
“本官办案,生人回避!”具有无比震慑之力的尖声从四周传来,压得念青喘不过气。
“可小的未见亡魂,也未见阳寿将尽之人……”
“一派胡言!”
念青被震离了地,死亡之气让每一个生灵本能地恐惧。她还想勾搭几句,现在这法子怕是也不好用了。
“吾等奉命而来,尔尔小妖,速速退散!休要阻挠本官办案!”死有分将手中的勾魂索重重砸在地上,现出鬼神的狠戾来。
念青冷笑,也不再多说奉承话,快速起跳就向着白衣扑去,“可那屋中之人阳寿未尽,你这般行事,不怕地府老儿怪罪!”一突一刺皆没打中死有分的身体,倒是那鬼神甩起手中的勾魂索,看似沉笨的链子却使得异常轻快。
念青翻身躲过,她心中也悬着一股劲。看那铁索就打在她身侧分毫,却一点怠慢不得,跳起身躲过飞来的下一链。
若是正中身体,莫说别的,三界生物皆会被拨魂离体。
面前的铁索如游蛇,让念青丝毫近身不得。光是躲过那似天雷甩下的链子就已是够吃力了。
再看那鬼神,冷面白脸,无甚么表情,阴血随着他起伏的动作,滴落了些。落在凡土上,即刻化为让人生噩梦的“魇”。
念青在墙上墙下快速移动着,绕着院中四处奔腾,全身的姿态已经基本不成人形。下一锁链落下时,她这次却没有躲开,而是径直迎了上去。在触碰到锁链的一寸间全身化作了烟尘。片刻中,死有分的锁链还未来得及收回,正移动眼珠四周寻找之时,一张凶煞的狐狸面首从轻烟中现出,咬向鬼神的脖颈。
——一下却透过了身体,扑了空。
狐狸瞳孔震了一瞬,全身落了地。顷刻间惨白的手指上生出尺长的指甲,将她开膛破肚。
狐狸呜声,全身痛得痉挛。血顺着石板的台阶一层一层漫下来,她看到鬼神举起了铁索,就将要向她身上打下。
许是太过心急,怎会忘记了。鬼神也为亡魂,若其无“念”现出实体,不过就是一个影,一具真空。
她看见白衣鬼飘起来数尺,尖厉的声音吼着:“不识好歹。”
死有分面上的阴血滴落到了她的额头,变成了黑色的魇。
下一刻,她却突然注意到鬼神的面容挡住了檐边灯火,只散出一点光晕。
于是眸中现出蓝萤,正视着死有分的眼睛!
“滚开!”狐狸口出人言道。
那白衣随即木愣转身,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到了院门边去。
不过只是瞬息,身上的痛感将狐狸拉回现实,定力不再,魅术消失。
它已无力再嘶吼喊叫。侧目依稀可见肚子的流肠。
那院门边的鬼神彻底被激怒,七窍直溅出阴血。
念青想,她要食言了。
念动间,她最后于掌中化出了一个骨哨。
闭眼的前一刻,她看见死有分用力甩起锁链,门外却现出一个女人的话来:“什么声音?”
嘎吱——
院门推开,那踏步入院的妓子与死有分贴脸打了个照面。于是一声尖叫,来人昏了过去。
后面还有声音,念青听不清了。只是身体瑟缩了一下,她不喜欢的佛光也笼罩了进来。
彼岸花凋零了。死有分正对上入院的人,又被佛光笼罩,白衣上烧出了无数孔洞,全身如遇烈火,狂叫一声便高飞遁去。
榕提呼喊着吓晕过去的妓子,又见屋门前已经奄奄一息的狐狸。他想起身,没想到身后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跑向了那边。
蟒色裙摆袖口拖在地上,沾染上血污,印出深色的痕。榕提看见那位魁首大人跑过去蹲下了身,用衣摆覆盖了石阶上的一团。
他看不见魁首的表情,也是在下一刻听到魁首在唤他。
其他也有人凑过去。那位魁首却突然回来身,怒视着众人吼道:“我叫的是榕提!谁敢再往前一步!”
于是婢子嬷嬷还有相约而来的妓子们停了步子,面面相觑。
于是榕提小跑着上前,他看见骨罗烟怀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站了起来,用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他知是那狐狸。
骨罗烟往门内走,踢开了门。侧目时冷着脸,让榕提进来后关上。
她叫榕提去点灯,自己却小心地跪下去,将怀中之物放在了自己的双膝上。血顿时又将更多的衣袍浸成深色。
她松了手,满手的血污,抬头看榕提的时候,声音有些颤。
却是在命令他:“救它。”
“小医尽力而为。”榕提躬身下来,却不再有动作。他还是斟酌地开口道:“劳烦魁首大人将它放到地上,在您膝上,小医实在……”
“你就不怕我放下它失温而死?”骨罗烟打断他。
“可是如此对您贞洁……”
“还谈何贞洁,我不过是一件破衣,早已千疮百孔……快问诊罢。”
“是,”榕提不再言语,伸手探向骨罗烟膝上的狐狸。它像一具破败木偶般安眠,红棕皮毛上染的血迹凝固了,把它变成了肮脏的一团。但细看时却发现狐狸绒毛下的伤口已不再渗血。
榕提取了些药膏抹在狐狸的伤口上。耳尖被痛觉激得一抖,狐狸呜鸣一声,反口就往那抹药人的手上咬。
“嘶——”
榕提愣愣看那还含在兽口中的素手。
骨罗烟沉了目,眉头锁起,面色扭曲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她小半个手掌还在狐狸口中。却不挣脱,任由尖牙刺破了皮肤,血分支成无数河径,流淌在她的指缝间。
她另一只手抚上狐狸的背,轻轻安抚着,不言一语。
榕提快速包扎好狐狸的伤口,见狐狸还咬着骨罗烟,不知该如何言语,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等在一旁。
他看那位冷傲孤清的魁首面不改色,手上力道却轻得不行,若不是有薄汗划过她的面颊,真当要忽视掉她手下地面积起的小摊血水。
一直等到狐狸沉沉睡去,骨罗烟才拔出它的牙齿。那一片被咬的地方现了瘀黑,齿痕太深,必是要留疤了。
骨罗烟抬手,请榕提包扎伤口。
直到这时她才回身去看躺在床上的老妇,形同枯槁,是一盏将要燃尽的灯,已是一副死态了。
眼中有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当视线对上膝上的红狐,就又变得只剩心疼。
榕提处理着骨罗烟手上的伤口,只他一人听见她喃喃道:“我错了。”
指尖又挑上狐狸的面,她小声说:“傻。”
外面风声夹着雨点,竟现出了一阵凄凉意。突然哨声吹响,悠长中随风扬远。
骨罗烟膝上的狐狸动了,两眼翻白,口却张开来,一声雷响,合着哨音,白色的气从狐狸口中飘出,看得榕提往后一退,脸色也变了。
又一声闷雷,电光间屋子的气竟凝成了人的模样,再一眨眼便不见了。
榕提气息重了,他站在后方,骨罗烟背对着他。
床上刚刚还惨白如纸的人面色红润起来。
她低头看又没了动静的狐狸,心上像哽了一块。再回神,只是去袖中取了一袋银钱,转而面向榕提。
骨罗烟对他说:“你可见到什么?”随即将钱袋递给了他。
“一些……怪状。”
“大夫是太过紧张罢,好生回去歇息吧。”骨罗烟抱着狐狸站起来,又用大袖遮住了它。
她让榕提为她开了门,注视庭院中的一众人,放声道:“今夜你们什么也没看见可知道?”
她低头瞥见了门前碎掉的骨哨,沿着石阶走下,声音里依旧是平日的温言细语:“若是明日让我听到一点怪谈罢,别说红馆不留你。”她最后看向还在屋中的榕提,微微欠身:“榕大夫好走。”
这时看天,哪还有半分雨水。院子四周残留着一些凌乱的跑痕。于是恰巧组成了一个阵法,坊间道此阵为“叫魂”。
究竟是谁留下的,难说,难说。
骨罗烟坐在轿子中,小声对怀中之物耳语道:“小狐狸,说好的,上好的酒席我给你备着。”
·
桃花坞,折花灯中火烛微亮。
骨罗烟倚在玉床边,轻抚着狐狸的绒毛。它身上被擦拭干净了,仍深睡,有微微的呼吸起伏。
屋中只她一人,下人都被屏退了。她专注地看着狐狸,感受着手上的触感。
突然门外敲了三下,骨罗烟回头,双手顺带拉上了床帐。
“谁?”
“姑娘,是老奴。”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推开。骨罗烟明明上了锁,现在那锁却不翼而飞。
进来一个老婆子,手里端着汤药。她驼着背,又谄媚地抬头看骨罗烟。
那是一张布满斑点的脸,又是尖嘴猴腮的样儿。花白的头发下总是现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骨罗烟不喜欢她,但还是客气道:“姑姑来了,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没,没……”乌黑的长指甲随着老婆子的动作探进了端着的汤药碗中,她随即将碗举过了头顶,“老奴来给姑娘送药呢。”
“劳烦姑姑了。”骨罗烟接过碗,二话没说就喝了下去。再将碗递给老婆子时,她借着昏暗的灯火,依稀能够看见老婆子拖在地上的一截鼠尾。
老婆子接过碗,却没急着走,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奴听说,姑娘今日特意叫了大夫去瞧了前馆病倒的嬷嬷。”
“是。”
“何必多此一举呢?反正已是濒死之人,姑娘太过良善了。”老婆子盯紧她,面上已然没了笑。
“姑姑多虑了。”骨罗烟移到这边木凳上坐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解鬓。“不过是为拉拢那几个跟着她的妮子罢了,省得一天哭丧得心烦。”
“几个妓子而已,何劳苦姑娘还走一遭。”铜镜中也现出了婆子的模样,她站在骨罗烟身后,长指甲拨开了骨罗烟耳边的发。
骨罗烟笑起来,道:“那姑姑可错了,人心啊,最是难得的。何况母亲还借靠着我们生财,若是因一个嬷嬷丢了数个姑娘,得不偿失不是?”
“噗噗——”老婆子发出细碎的笑声,“还是我们姑娘打的算盘最响。”
“以后可别再滥发慈悲,咱们红馆,不养菩萨。”长长的指甲破开骨罗烟耳边的一点皮,老婆子收回手,吸吮指甲上沾染的一滴血。
“今日的药就当是个教训了。”她朝着骨罗烟鞠身,“那老奴退了。”
她提起裙角,露出一双奇丑无比的“脚”,脚上的五指不似人,更像一只无毛的“手”。
门重新关上。强撑在梳妆台前的人痛得伏到了桌上,肚中一阵翻江倒海。她阴翳地转头看一眼门。汗渗出一层又一层,轻轻闭眼,握紧的双拳颤抖到变形。
——她知道唯有更小心的活,伪善的活。因为这馆中遍布着“他”的眼睛。
志怪中的妖魔鬼怪,不过哄吓一番入睡的小孩。
但这吃人的红馆,却是生不如死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