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秋骤然惊醒,擦了擦额头的汗,望向窗外。河面点点灯火渐起,已是酉时。想起先前的梦,她心情复杂。
自己虽是意外穿越之人,但跟着原身走过她的记忆,却似真成了局中人,心中隐隐作痛。
历史上的季恪是位持正不阿的忠臣,大半生戎马倥偬,守下大片江山,晚年功高盖主,结局凄凉。
季辞秋很想告诉原身,她的爹爹不是什么反贼,一直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随后的昭宁年间会被平反,他的精神、功绩伟业会长久刻在青史简上,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但这样的话姗姗来迟,如那纸平反诏书,于逝者而言,有些苍白无力。
可历史向来如此,不是吗?
季辞秋第一次真实体会到“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便是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这句话的沉沉重量。她感到自己身为旁观者的冷漠与理性正在崩塌瓦解,又有个声音隐隐响起。
“历史自有它的轨迹,不要入局。”
“你不是想纵情山水吗?想办法脱离这场纷争便是。”
首尾两端,季辞秋心乱如麻,一时扯不开,遂起身跨出船舱。
夜凉如水,清风拂面,乱糟糟的思绪稍散了些。
她环顾四周,发现船的另一头有个身影,定睛一看,似是晋王。也不知在那立了多久,一袭长衣都披了霜寒。
季辞秋没有上前,只静静看着。彼时船正缓慢地穿过峡谷,水面逐渐开阔,夜色勾勒出峭壁高耸的轮廓,在这巍峨的天地间,那道修长的身影隐隐显出一丝渺小孤寂感。
好似历史洪流中的每个人。
她不禁想起历史书中对叶望的评述,在他短暂的一生中,除了早年的沙场征战和长林军,几乎没留下什么:少以英武知名,而后放浪不羁。金戈十载,皆成梦幻。罹染顽疾,疾渐笃,昭宁一年薨。
短短几行小字,隐匿在书页边缘,作为补充知识没有纳入考试范围。
季辞秋隐隐有预感,所谓的放浪不羁似乎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而收兵回京的这段日子,似乎也不应当是空白一片。唯一不辩的,便只有那单薄的一句结局,“昭宁一年薨”。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倘若殊途同归,现今所做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明月高悬,流水滔滔,无人回答。季辞秋打了个哆嗦,入了船。
船艄久立不动的男子微微侧身,朝船头看了一眼。
——
子夜,万籁俱寂。船上的灯熄了,只留梢头一间客房灯火摇曳。一男一女的身影映在窗栊上。
“杜姑娘那边都办好了?”男子提起短刃削了削烛芯。
女子步履款款,自暗处走出:“回殿下,小姐已安排妥当。”
叶望勾唇笑了笑:“芸娘,千秋阁的那出好戏,多谢你配合。”
“殿下说的什么话,”芸娘忙道,“承蒙大恩,小女身无所长,无以为报。如今有了这用处,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望没回这话,径自道:“待到了广陵,你去北郊的神居山上,那里有座空宅。此后个中纷争便与你无关,我自会派人护你周全。”
芸娘点头应下,喉中哽咽:“殿下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若还有用到小女的地方,就知会小女一声。”说着深深鞠了一鞠:“也请殿下代我问小姐好,请她千万注意身体。”
叶望点点头。
——
船上的时间过得尤为漫长,没几日季辞秋便蔫了,就连葵生的话都少了许多。
这日,黎叔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只棋盘状坑坑洼洼的木板,叫来葵生道:“事先我怕船上久而无趣,着人备了这个,你看看有何用?听说宫里的贵人们都玩。”
葵生仔细一看,奇道:“这不是掷卢吗?”他顿时来了兴致,一把薅起木盘,搁在甲板的横桌上,唤人去了。
千牛卫的护卫个个不苟言笑,葵生自讨没趣,遂去找府内人。
“快来快来,给你们看个好玩的。”季辞秋同府里其余两名小厮一道,一头雾水地被葵生叫了出来。
只见葵生指着那木盘兴奋道:“掷卢,玩过没?”见众人无应,大咧咧坐下,“无妨,待我说完规矩,你们便知了。”
说着抓起一枚棋子道:“此为马,作行棋之用。”又捻起一杏仁状、正反面黑白两色的木子:“此为木,投掷用,以掷出的齿采定行棋数。若掷得王采则可再掷一轮。”
“此木盘为枰,枰上有道,棋需沿道行。道上有坑、关,若掉坑需掷王采方可出坑,两关之间亦需掷王采方可过关。若二马道中相叠,可吃马,且可再掷一回。”
大富翁?季辞秋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原来古人也玩飞行棋。
许是听到动静,叶望负手走了出来。葵生见状热情招呼:“王爷,掷卢,玩不玩?正缺一人。”
这主仆关系倒是融洽。
葵生将棋子分为五堆,发给众人:“人各四马,先掷五木。争走马道,先至终点则赢,若四马俱被吃,则输。”
季辞秋接过四枚赤子,见叶望撩袍在她身边落座,鼻间传来淡淡的乌沉香。
“哦!忘了定赏罚。”葵生一拍脑袋,“一百文如何?”
又想起什么,看了眼叶望:“不对,一百文对王爷算不上惩罚。”说着垂头犯了难。
“另加一两白银。”叶望淡淡道。
大周白银虽不可直接作钱交易,但若是需要,可去钱庄兑为铜钱,足有一千文。
葵生咽了咽口水:“可以。”
兴许老天相助,季辞秋今日的运气极好。上来便频掷大数,一路遥遥领先。“啊!我的小马——”随着最后一马被吃,葵生哀嚎一声,第一个出了局。
随后另两名小厮在后头互相残杀,被开始处于下风的叶望灭了尽。场上顿时只余二人。
风水轮流转,运气似乎到了叶望这边,他一路赶超,几近追平,二人来到最后一关。季辞秋开局不利,掉入了坑里,眼睁睁见叶望就要过关,好像看到一千文从眼前溜走。
这次,财神爷赶来帮忙,在接下来的两轮她连掷王采,差点让葵生的眼珠子掉了出来,仅一步之差险赢了叶望。
季辞秋接过四百文和叶望的一两白银,两眼放光。游山玩水的基础基金,这不就有了!
没想到第一桶金是从卧底对象这里薅的,好像有点不太厚道……季辞秋想着朝叶望看了一眼。
没想到叶望也正打量着她,她尴尬咳了一声:“多谢王爷。”
“无碍。”叶望起了身,同黎叔说了点什么,便回屋了。
葵生不尽兴,拉着黎叔坐下,嚷嚷道:“再来再来,我就不信了!”
一行人闹到日晚才散。
是夜,因白日的喧闹,众人皆早早入睡,船上落针可闻。
季辞秋夜中口渴,迷迷糊糊欲起身寻水,忽得听门外传来细微的吱呀声,不似寻常行路。
她顿时汗毛直立,睡意全无,摸了枕下的短匕,屏息听着动静。那声音由远及近,每几步就停留一下,像是在找什么。
月光透过窗棱洒入室内,投射出房门外的人影,季辞秋赶忙闭眼装睡。紧接着,她听到对面房门被轻轻打开了。
“芸娘?”季辞秋心中打鼓,轻手轻脚起了身。
要不要去看看?季辞秋有些退怯,可眼下似乎没有考虑的时间。
“不管了,我有武功,不怕。”她哆嗦着为自己打完气,攥紧拳,三两步冲入芸娘的房间,大呵一声。
那蒙面人一震,立即向床上砍去。季辞秋眼疾手快,抄起门边的矮凳砸了过去,趁其躲闪间隙,迅速掠至床边揽起芸娘。
到手的猎物被夺,蒙面气急败坏地砍向季辞秋。揽着芸娘,季辞秋行动不便,吃力抵抗着,节节败退。
门外也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季辞秋一个不留神,听到芸娘一声惊呼,见那刀尖就要直直刺过来,她慌忙用手臂拦了一下。
“嘶——”,刀刃斜斜划破衣料,刺入皮肉。此时,葵生同两名护卫一个箭步冲入房内。
那蒙面见事态不妙,一个纵身自窗洞跃入水中,没了踪影。
叶望在甲板上同一黑衣缠斗许久,见其招式拖沓纠缠,心中顿觉不妙。速速解决后,匆匆入船。
入了房,芸娘面白如纸地瘫坐在地,季辞秋在一旁扶着,小臂有伤。
“可有活口?”
众人摇头,葵生急急道:“约莫十几人,个个都为死士。”
叶望皱了皱眉,方才与他缠斗那人武功一副江湖做派,竟能与他过上几招,不知是什么来头。
庞谨半跪抱拳道:“尔等有罪,不察贼人,让殿下受惊了,请殿下责罚。”
“无碍。”
庞谨见此,试探地追问道:“殿下怎会和这些人有恩怨,这之间可有些误会?”
叶望笑了笑:“本王也很好奇,同这些人有何恩怨。”
“芸姑娘,你可曾惹了什么人?”葵生问道。
刚刚经历生死一刻的芸娘木讷摇头:“小女一直蹈矩循规,未曾有过冒犯之事,何况还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这伙人应是在寻船上的女子。”季辞秋闷闷道。
芸娘听罢,似是想起什么:“那贼人到床边我便醒了,我不敢出声,”说着难堪道,“只感觉他掀开我的衣裳,似是想看我腰间……”
众人沉默,这么大阵仗,劫色之徒?
“你受伤了?”芸娘怯怯望了季辞秋手臂一眼。
葵生这才注意到,上前查看了一番,松口气道:“未伤着筋骨,将养十来天便可痊愈。我给你包扎一下。”
“奴来吧,”芸娘飞速看了一眼季辞秋清秀的侧脸,解释道,“白公子是为救奴受的伤,理应奴来。”
葵生满不在乎摆摆手:“不妨事,包扎一下很快的,姑娘好好休息。”
一旁的黎叔见状,不动声色地拦下葵生道:“既然姑娘请缨,那就有劳了。”说罢拉着不明所以的葵生,一行人出了房。
芸娘理了理发髻,见那白面小生呆立在原地,招呼他坐在凳上,便取了巾帕用水濡湿。
冷不丁小生开口问:“芸姑娘,那贼人当真是想瞧你腰间?”
芸娘听了这话,脸浮起红晕:“我瞧着是的,”见他面上白了白,又赶紧补充道,“但他还未看到,公子便进来了。”
此时的季辞秋心如乱麻,方才芸娘的一席话在旁人听来无甚大碍,却于她心里掀起了波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