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芸娘见季辞秋久无反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季辞秋回过神来:“抱歉,我在想这伙贼人为何而来。”
芸娘撩了撩袖,回身拧帕:“公子勿太劳神,这年头不太平,什么样的草寇都有。他们这一次损失惨重,定是不敢再来了,公子安心养伤便是。”
季辞秋点头,心中却欲哭无泪。可不是草寇,是专门冲她来的。那贼人想看的腰间的东西,若没猜错,正是自己腰上那枚心形胎记。
她在心里哀叹,季恪的女儿真不好当,不仅官兵缉捕,连江湖匪盗也在追杀。原本还想着攒够钱一逃了之,深山隐居度此一生也不错。如今是彻底断了这念想,都追到这儿了,能躲到哪里?
“嘶——”,剧烈的疼痛将季辞秋拉回了现实,只见芸娘正将伤口上粘连的衣料分离。
看着面前女子小心翼翼的动作,季辞秋定了定神,随意问道:“芸姑娘与王爷认识多久了?”
芸娘手一顿,随即答:“不久,约莫数月。”
“芸姑娘觉得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芸娘听了这话,没抬头:“妾一个贱婢,不敢妄论殿下。只知道跟着殿下,就不用呆在那鬼地方,能过安稳日子了。”
季辞秋紧追不放:“可王爷多情,四处沾花惹草,某私以为非姑娘良配。”
“公子这是何意?”
季辞秋微微一笑,身子前倾凑近芸娘,缓缓道:“不知姑娘——瞧我如何?”
芸娘脸愈红,眼神躲闪道:“公…公子自重。妾既已跟了殿下,便不能再与他人。”
季辞秋听了这话,回身哈哈笑道:“同姑娘开个玩笑,切莫当真。王爷的人,某是万万不敢碰的。”
芸娘敛眉,似是有话要说,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未再说什么。待包扎完毕,季辞秋便道谢离开。
果真有猫腻,适才的谈话,芸娘的回答百无一漏,可独独落了情绪。平静得像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从芸娘的视角看,千秋阁那出怎么看都是一场**裸的羞辱,而今的广陵之行更甚。若非是对叶望情深根中,或多或少会有怨怼。更何况季辞秋隐隐觉着芸娘似对自己有意。
看来这趟广陵行绝不简单。
如芸娘所言,那帮蒙面再没来过。季辞秋养着伤,那晚变故太多一时忘了疼痛,等事情一过,小臂上的痛感便愈发强烈。一次睡梦中不慎压到,她直接疼出了眼泪。
渐渐地,她的伤口逐渐结痂愈合,而广陵也将抵。
——
这日风和日丽,广陵城东水门码头上旌旗飘摇,一众官人叩首而待,远处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听说了吗,咱们广陵要来一位皇子!”
“嚯,这可稀奇了,来我们这干啥?”
“不知道,不过听我在京城为官的外甥说,这位怕不是个省事的主。说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前些日子还同几位妓子勾连,闹得京城人尽皆知。”
众人听罢,俱是摇头。说话间,一奢丽大船靠了岸,一行衣冠齐楚之人自船上缓缓而下,一人被护卫围在其间,虽看不清容貌,但仅从身量上看,英英玉立,风姿尤甚。
岸上的红袍男子拱手道:“臣等恭迎晋王殿下不远遐路,大驾光临。”
叶望点头:“你是——?”
“下官广陵刺史薛世平。”薛世平恭声道。
“怎么不见宋节使?”
薛世平有些为难:“宋节使今日忽有急事要办,未能远迎。”
“殿下舟车劳顿,下官为您在绮陌楼备了一场接风宴,可观清歌妙舞,赏百花争艳,洗一洗这路上的疲敝。”薛世平提前打听了晋王的喜好,趁机殷切道。
果不其然,叶望闻此大悦,拍手道:“甚好,请薛刺史引路。”
众人入了几只更为精致小巧的画舫,沿着广陵城四通八达的内河,蜿蜒前行。
广陵的河水不似长安的浩大,柔情四溢、曲折回旋,河的两岸杨柳依依、青瓦白墙,颇有一番诗意。一座座石桥飞架于碧水之上,桥上往来穿梭的身影倒映水中,被船桨搅起的清波荡漾开来。
没过多久,眼前现出一座珠帘绮户、玉砌雕阑的临水小楼,楼上衣香人影绰绰,余音袅袅。这便是绮陌楼了。
正中的大堂早已摆好了席,静待贵客。众人落座后,曲乐靡靡奏起,薛世平满脸堆笑地同叶望一一介绍到场的官绅。
“这位是淮南节度副使。”薛世平引着一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的人道。
那人正赏在兴头上,闻言敷衍站起,抱拳道:“副使郭统,见过殿下。”叶望倒也不介意,微笑点头:“有所耳闻。”
郭统却不愿再说,眼睛直勾勾盯回了台上。薛世平见状笑着圆场:“殿下,这绮陌楼第一花魁,也是咱广陵第一花魁的琼娘子就要登场了。”话音刚落,便见一着朱红罗衣,环青绿披帛的女子款款上台。
大堂瞬间静了一静,女子云鬓高挽,珠翠玉钗与金色步摇点缀其间。青黛娥眉,目若秋波,眼尾恰到好处地晕出一抹红,惹得人心神荡漾。
好美,季辞秋看得都要醉了。只听叶望不禁赞道:“都说江南的女子余韵流风,今日见了,才知是名副其实。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呐。”
众官听了,顿觉面上添光,骄傲地挺了挺身板。
忽得一洪亮的男声响起:“我来晚了。”只见一身材魁梧、正颜厉色的男子跨进来,见着叶望,扬声道:“公事繁忙,殿下不要责怪啊。”
叶望笑了笑,举杯:“宋节使心怀天下,不辞劳苦,本王怎会责怪,快就座吧。”
宋延也不客气,寻了个上座,大咧咧坐下。
一场宴席在你推我诿的寒暄中度过,宴会后段,忽得上来二十来个柳腰花态的女子。那薛世平喝了酒,言辞大胆了些:“都给我听好了,这是京城来的贵客,伺候好了,有重赏。”
众女子瞥了一眼叶望,纷纷掩面羞笑。薛世平躬着身子凑到叶望身边:“殿下,您看哪个满意,您先挑,多几个也无妨。”
叶望酒意氤氲,脸上浮起红晕,迟钝地托着腮。他缓缓抬起长睫,眼神迷离地扫了一圈,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
薛世平见状赶忙招呼老鸨:“再多些水灵的,快去!”
“不必,”叶望晃荡着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道:“本王要方才那个。”
“这......”薛世平有些为难,偷瞟了郭统一眼,只见郭统脸色黑了黑,但没作声。他会了意,忙笑道:“殿下二楼请。”
季辞秋同葵生也没能躲过,被众官热情地张罗:“小兄弟,挑一个,如何?”那些女子见状攀缠过来。
葵生哪经历过这个,一时不知是该看天还是看地,季辞秋急中生智:“王爷将将抵了广陵,行装还未收拾,奴等要去安置宅子。”
众官听了,个个恍然大悟:“该打该打,未想到这个。那就不留你们了,速去吧。”
季辞秋拉着僵在原地的葵生,速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宋节使和郭副使,来者不善啊。”她瞧着葵生道。
“害,旧事了。”葵生无奈摇头。
“这宋节使是个武痴,酷爱练兵,日日想着沙场立功。可你也看到了,淮南道不似边疆,少有战乱。”
“那为何派他守淮南?”季辞秋疑惑道。
“这你不懂了吧,我先前听王爷说,正因为他是个武痴,对朝堂上的事儿不感兴趣,圣上才放心他守此富庶之地。”
季辞秋装作似懂非懂。
“扯远了,”葵生摆摆手,“四年前,东契丹进犯,绕过幽州扑太原,河东节度使不防,大败。眼见契丹南下,直指长安,圣上便召集陇西、淮南节度使驱兵阻截。”
“淮南道离得远,自是不及陇西的位置优势。契丹的军队便被陇西半道截了,一举歼灭,圣上大喜,重赏了我们。淮南节度使不知是从哪听的风言,说我们陇西军抢他们的功,害他们白跑一趟,自此便结了梁子。”
“好生奇怪,居然有人上赶着打仗。”季辞秋不解。
“所以他是个武痴。”葵生耸耸肩。
白日的集市热闹繁忙,卖书画篆刻、铜镜毡帽、蜜饯糖藕的,一应俱全。二人走着走着拐入一条小巷,巷子尽头的人家挂着面印有“高”字的幡旗,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葵生见了奇道:“这店家也是奇怪,不把店开在热闹的街坊,偏跑到这样偏僻的地儿。”
季辞秋学着葵生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酒香不怕巷子深。走,去瞧瞧。”
待到店门口,一衣衫褴褛的小儿抹着泪跑了出来,身后追出的胖婶骂骂咧咧:“臭小子,干点什么不好,偏来偷,再来打断你的狗腿。”
这么小的孩子都好酒,季辞秋同葵生面面相觑:“大娘,这是怎么了?”
那胖婶上下打量了二人几眼,笑道:“一个惯偷的毛贼罢了,二位口音听着不像广陵人?”
“我们从长安来的。”葵生脱口而出。
胖婶听了这话,直了直身,神色不自然地试探问道:“二位来这儿,可是有什么事?”
“你这酒,香飘十里,我们来这儿,自是看酒的。”季辞秋不由分说迈入店内,四处看了看。店中货架琳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屋后头看上去像制酒的作坊,似乎没有异样。
那这大娘紧张什么?她心中疑惑,同胖婶攀谈了几句。
那胖婶见他们真的来看酒,顿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季辞秋和葵生实在不感兴趣,硬着头皮听了一会,方寻借口脱了身。
走着走着,葵生一拍脑袋:“呀,方才该买上一坛的。听说这广陵的琼花酿,蜜香清雅,入口绵甜,王爷定是喜欢。说不定一高兴送我把趁手的宝刀。”
季辞秋拍拍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次吧。”
二人一路聊着,眨眼间便到了薛刺史事先置办的宅子。一大堆行装堆在院落正中,芸娘正站在一旁发愁。因着尴尬的身份,她没有赴宴,提前来了这里。
季辞秋看着芸娘,想到叶望此刻在温柔乡里徜徉,撇了撇嘴。刚到广陵便醉生梦死,先前是高看了他。
而此刻徜徉温柔乡的那位,被拥着上了二楼后便以非礼勿听为由打发走了守卫和薛刺史。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间寻芳阁门口,理了理衣袖,哗得一声拉开格门。
青瓷茶壶煮于炉上,咕咚冒出几缕青烟。
那曼妙女子执扇于窗边静坐,闻声缓缓回头。
“晋王殿下。多日未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