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发誓,如果他知道萧崇就是他的噩梦,知道他会在未来登基为帝并杀死自己,他绝对不会在那天受到江南官员宴请时,席间因为酒劲,便大放厥词。
登桌而高声骂道:“什么狗屁五皇子,还不如我养的狗!”
左右哄笑声大作,簇拥着,拥护着,崔昭愈发飘飘然,恍若登仙。
彼时骂得正开心的他并不知,他口中的“狗屁五皇子”恰好跟他在同一家酒楼,又恰好就在隔壁雅间坐着。
不过次日酒醒,得知这消息,崔昭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五皇子萧崇养在温熙贵妃膝下,与二皇子为兄弟手足,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宫人们都知道,他的生母只不过是御花园里一个伺候洒扫的宫女。
到底不是亲生的,他少时在贵妃那处很是不受待见,处境更是出了名的艰难,就连宫人都可随意欺辱。皇帝也不管,甚至于把这个儿子当成不容提起的污点。
如今纵使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权力也就那么点大,只敢处理些没什么实权的官员,掣肘于皇帝。他崔昭的权力都比萧崇大,更深受圣上信任。
看起来萧崇确实是条会咬人的狗,可脖子上拴着项圈,倒是想咬都咬不到他。
所以崔昭才能在酒醒后,毫无畏惧之心。就因为他清楚,区区一个萧崇对自己造不成什么威胁。
结果现在告诉他,这人未来会杀死自己?
这要崔昭如何接受,恨不得回到当日,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怎么就这么管不住嘴,比他的狗儿子还要弗如。
李鱼莫名挨了一记白眼,没头脑地咧唇笑起来,殷勤道:“干爹,大白日的不好偷……呸,拿!我晚上再给您拿去。别迁怒到我身上啊,儿子可是无辜的!”
崔昭没好气地哼一声,纵使承认这是迁怒,可他才不管,认了儿子就得承受来自老子的怒火。
不然养儿子干嘛?叫他白白用自己的钱吗?
从后殿回前殿要走一道山路,两侧种着攀高的树,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密集的林子中发出微小的窸窣声,不知是叶片旋落发出的声响,还是旁的什么。
崔昭仍旧沉浸在将来可能会被萧崇捅死的愁绪中。
这种玩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不靠谱的济隐道长也说,有人能做梦预见未来之事。
万一他就是那个人呢?
突然,簌簌风鸣,打林子两侧跳出好些黑衣人,掌中握着的刀反射寒光,裹带杀意,凛然不已,极迅速地将崔昭两人给围了起来。
“你们—”
李鱼质问的话刚出口,森然寒光划破眼底,黑衣人竟是已经携刀扑了上来,刀尖直逼李鱼身后的崔昭,赫然是要取他的性命。
最先扑上来的那个,刃尖眼看就要刺入崔昭的胸膛,霍地被横空挡下,“铿锵”一声,却见是把青色的伞,确切地说,是伞骨。
李鱼利落抬脚将人踹飞,屈指吹了个哨音,响彻林间,黑衣人纷纷镇住。
又见他将纸伞横过,握着伞柄,缓缓向外使力,竟是抽出了一把剑来!
剑身凛如寒霜,李鱼双目映在上面,眸尾沉敛,周身气势大变,似有千军万马之势,挟着滚滚杀意而来。
李鱼原先是东厂生人,厂卫武功不下锦衣卫。只是犯了些错,被贬至宫中,做了个最底层的小内侍。
这也是崔昭后来才知晓的,算是个意外之喜。毕竟他原先看中的,也就是“李鱼”这个名字,够喜人。
正适时,李鱼持剑往崔昭面前一护,崔昭冷眼扫过众人,黑袍黑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仇家实在太多了,一时也无法锁定这场杀局究竟是谁安排的。
寒笑一声,慢道:“哎呀诸位,不知要我命的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钱?叫你们这般不知死活,敢杀到我头上来。”
“难道不知道我很难杀的吗?”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似是有些始料未及。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互相点了个头,便再度持刀袭来。
就在此时,林中骤然浮出几名暗卫,迅速接下黑衣人的招数,解了崔昭二人的生死难题。
李鱼快声道:“干爹,此地危险,我带你先走。”
崔昭不置可否,吩咐暗卫道:“留个活口。”便随着李鱼先行下山去了。
没曾想行至半路,又窜出来几个黑衣人,比方才的还毒辣,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便砍杀上来。
看起来仇家为了除掉他,花费了大心思。
李鱼将崔昭挡于身后,持剑吃下几招。
他们今日来灵济观带的暗卫并不多,也是没想到会有人把刺杀安排在这里。都说佛祖面前不见杀戮,同理,天尊亦然。
可居然有人如此不守规矩,没有道义,最起码也要等他们出了道观再杀吧!
崔昭目光愈发冰冷,山风拂过他青色的衣袍,猎猎生风。在李鱼的护卫下,他环视周遭黑衣刺客的攻势,忽地眸光眯了一眯。
另一头,距此不远的林间,萧崇与亲卫沈明渡正在旁观此幕,他二人身形隐没,如窥伺的虎豹一般观着战况。
繁盛枝叶垂遮,在萧崇面上留下道道阴影,五官浓沉,凤眸上挑,犹若墨笔勾描。陈旧疤痕随着树影扭曲,顿时煞气泼溢,看得人不寒而栗。
“殿下,这些人的身法似是……锦衣卫。”沈明渡如是分析着,不太敢贸然确认。
他们刚从济隐道长处出来,下山不过走了须臾,便闻得激烈的兵戈响声,接着就瞧见两拨人厮杀。
说是厮杀,却又像是单方面的屠戮。黑衣人节节败退,似乎不敌,有遁逃态势。
萧崇视若无睹,继续向下走,直到看到那被围困的主仆二人,才站定步子,仿佛来了兴致,在一旁观摩起来。
也不知是要看崔昭怎么被杀,还是准备一会上去捅一刀。
沈明渡暗暗想,要是殿下真的上去捅一刀,那他一会还得收拾痕迹,怪麻烦的。
便听萧崇哼笑一声,叫人听不出其中意味:“可不就是锦衣卫。”
沈明渡愕然:“???”
居然真的是!
沈明渡顿时有些急了:“殿下,这些并非我们的人。若是崔昭死在这里,叫人一查,这笔帐定是会算到我们的头上。明显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崔昭在酒楼怒骂殿下这事,不知怎的后面在一众江南官员中传开了,都说他们两个不对付。平日里甚至不敢把他俩往一个地方放,生怕两人遇上互相拿刀砍对方,不对,主要是防着殿下砍人。
自殿下当上这锦衣卫指挥使,没少借着公事报私仇,但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上一个辱骂殿下的朝官,被殿下抓到在科考中与学子勾结舞弊,给拉去昭狱连半日都没撑过去,便疼晕了。
后面殿下为让他清醒,特地找了医师来治,治好了再用刑,也不问他案子上的事,纯粹就是折磨他。
至于为何一直没动崔昭,大约因为他目下正在为圣上办差,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不好大张旗鼓地动手。
沈明渡是这么猜想的,不然解释不了为何崔昭直到现在还能在殿下面前蹦哒。
正这么想着,余光一晃,就看他那摸不透心思的殿下骤然闪出身去,掌心扶上腰间匕首,拇指一抵,刀锋出鞘,看方向赫然是奔着崔昭不设防的后心!
沈明渡暗道完了,这是真要捅一刀。不是不报,原来是时候未到。
可眼下不是个好时候啊!
那头的崔昭还不觉危险将至,附在李鱼耳侧,小声说了句什么。
李鱼颔首,原先还凌厉的剑势登时收缓,在几人的围攻下节节败退,可就这样依旧是打得有来有回,身上便是连道伤都没有。
崔昭心下已有定论,掌心刚要拍上李鱼的肩头。
却在这时,背后袭来阵阵不可名状的寒意,似是凝成实质的杀意以无法估量的速度迅速迫近,他只来得及扭头,雪亮刀刃便已逼至毫无防护的胸前。
崔昭双眸瞪大,褐色瞳珠却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点,瞪着咫尺间那张阴鸷而鬼艳的脸,表情变得很是呆滞,意料之外,不可置信。
萧崇缓缓勾起唇角,瞳珠黑如泽渊,泛起古怪的涟漪,似是被他这模样给戳中趣处。
“干爹!”李鱼反身挑剑欲刺。
电光火石间,却见萧崇挽手轻转,掌心的匕首突地便转了个方向,滑手的游鱼也似,直直刺入旁边没什么动作,仿佛在看戏的黑衣人胸膛中。
“噗嗤”!鲜淋琳的血涌出,明明黑衣人离崔昭有段距离,可不知为何,匕首捅出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脸上,眼下一热,继而缓缓滑下,宛若血泪,与鼻梁上的黑痣交相辉映。
李鱼将崔昭拉至身后,高举的剑尖直指来意不善的萧崇。
这一变故唬得左右黑衣人都没了动作。
萧崇握着煞白刀柄使力,刀刃剥带出些碎肉狠狠拔出,鲜血瞬时飞离,在他鬼魅般的面庞上滑过。
薄刃淋漓血色,迅速汇集于刃尖,打落在地上。
被刺中心脏的黑衣人仰面倒地,一地尘灰扑起,萧崇持着匕首,腕上道珠染血,鲜血蜿蜒,连绵不断地汇聚,滴落。
“殿下。”沈明渡长松口气,走上前捡出帕子递他。
萧崇接了,不紧不慢地在一众人或惊悚,或震惊,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擦拭刀刃上的血腥。
“五殿下这是何意!”李鱼怒不可遏。
萧崇不予理会,反倒是沈明渡出来打圆场道:“误会误会,我们殿下这不是为了救崔大人嘛。”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是沈明渡做人行事的理念。
一般人都会给他个面子,偏偏他遇见的是李鱼,李鱼才不是肯息事宁人的性子,再说这被欺负的人是他干爹!若是他自己也就算了。
“这是救人?我看明明是想对我干爹下黑手吧!”
话音震震,配合那泛着寒茫的长剑,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解决完黑衣人的暗卫们纷纷追了上来,见此情势,二话不说,就把萧崇二人给围了住。
那些剩下的黑衣人反倒是趁机溜之大吉,很快不见踪影。
沈明渡默默站得离殿下更近了些,生怕刀剑无眼,伤着自己。
萧崇慢条斯理擦完刀上血腥,匕首在指尖旋了个花,反射的零碎刀光在崔昭眼底舞出乱花残影。
萧崇收刀入鞘,腕间道珠嗑上刃尖,敲出记不轻不重的响:“崔大人身陷囹圄,我出手相救。崔大人不知感激,反倒与我兵戈相见,又是何意?”
竟是拿才刚李鱼的话来堵,李鱼眼一瞪,登时要急。崔昭摁住他肩膀,亮出身来。
灼灼白日,他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褐发缀金,眼下一线红痕,雪肌点朱,更平添媚艳妖冶之感。
暗卫们不敢多看,忙不迭将头低下。
李鱼掏出帕子恭敬递上,崔昭如玉长指捻起帕子,再抬手时青色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白得晃眼。
李鱼眉梢上挑,便知道他干爹不能受这委屈,昂着下巴看向对面二人,像是只傲气的狼狗,等待崔昭发难。
崔昭将帕子印在眼下,仰起脸,褐色双眸眯笑,宛若晒暖的猫儿,笑说:“殿下所言极是,这是我的不对。自当与殿下赔礼道歉。”
“干爹!”
李鱼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话,崔昭眸光霎时侧转,只一眼,李鱼便没了声。
沈明渡也惊呆了,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崔昭的脸上。
这个发展貌似不太对吧?
萧崇看了出好戏,搭在匕首上的指尖轻轻摩挲,长指裹着那死白的刀柄,好似不经意地道:“说到礼,听闻崔大人最喜将金子打成鱼,倒是叫我好奇。”
“不如就将这作为谢礼。”
李鱼和沈明渡都咯噔一声,心道完了。
[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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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