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平生最喜之物有二,一是钱,二是鱼。
这两者他看得非常重,谁要从他这里拿,他非得急眼。
前头已经给灵济观捐了一只“小金鱼”,心都在滴血。现在居然还有人敢腆着脸管他要,真真是老虎不发飙,当他是病猫啊!
“好。”
崔昭露出个非常标准的笑:“既然是殿下想要,那我自无不给的道理。再者若非殿下出手相救,我今日怕是无法脱身。”
他笑得脸都发僵,说话时甚至扯得肌肉涨痛。
一时之间,左右几人的表情精彩极了。
李鱼跟青天白日见鬼般怔怔望着干爹,沈明渡禁不住抬起手,想扇自己一个嘴巴,看看是否近日干活太过劳累,正在白日做梦。
在这之中,就萧崇一人屹然不动,甚至是笑着的,好似根本没察觉到崔昭话中的违心。
不过乌沉眸光下移,从他掌心被攥皱了的帕子上一滑而过,眸底兴味愈浓。
“既如此,就请崔大人献礼罢。”
他直勾勾盯着崔昭的脸,不错过他脸上半分表情变化。玄色衣摆拂动,肩上落着的墨发垂下来,扫落在狰狞的疤痕下。
崔昭牙酸得厉害,摸到腰间系着的素锦钱袋,通体青色,只在当中绣了尾红鲤,针脚细密,纹样栩栩如生。阳光一照,宛若活过来了一般,甩尾溅水。
他从中摸出“小金鱼”,抓在掌心递给萧崇:“殿下不计前嫌,真真是心善。”
李鱼在旁看得咬牙切齿,但由于不敢忤逆干爹,只好干瞪眼。
萧崇礼貌一笑,无视他手指的颤抖,兀自将“小金鱼”接过。拿在手中,对着阳光瞧了眼,金光灿灿,耀眼的光漫散。
“崔大人才真真是大方。”语气几分漫不经心。
沈明渡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想了下,突然发现是他们在后殿遇到崔昭时,小道长跟他说的话。
心底不免咂舌,殿下还真是专往人的要紧处捅刀子。
再看崔昭,蓦然一惊。
只见他双眼红得不像话,就跟快要被气哭了般,面皮都浮起不正常的粉。
但即便如此,他话声仍是如常:“殿下谬赞。”
佩服。
“崔大人担得起,”萧崇似是看够了,低下头来,又道,“大方的崔大人,我还有个想要的。”
崔昭登时双目瞠大,炸了毛的猫一般,就连李鱼都再忍不住,违逆了干爹,断喝道:“你!”
“我?”萧崇笑得自然,凤眸弯弯。
不巧此时头顶天空飘来片云,众人所处之地顿时陷入一片晦暗。
萧崇本就分明的轮廓愈发幽邃,眉眼阴晦,眸光黑亮,犹如暗夜中伺机欲动的野狼,危险之气四起。
李鱼不禁心中一颤,被他这气息给压制了般,喉头小幅度地滚了滚。
好在那片云很快飘走,萧崇面上的阴翳也跟着消失不见,他笑道:“我想借这具尸首一用。”
地上就一具尸首,被捅了心脏的黑衣人。
崔昭眼看他不是再要钱,深深松了口气,自无不可。
“殿下随意,”顿了下,补充道,“需要我唤人帮殿下抬回去吗?”
萧崇眸底滑过不太明显的意外,摩挲着腕上道珠,似在思忖,须臾后道:“那便有劳崔大人了。”
崔昭指了两个暗卫去,之后目送萧崇二人离去。
李鱼已经忍不住发问:“干爹!您还是我认识的干爹吗?您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崔昭依旧没什么反应,眼瞧二人身影消失在重重林叶中,直至再看不见,期间李鱼还一刻不停地叫唤:“干爹!”
“叫叫叫!”
崔昭音调陡然拔高,李鱼霎时愣住,就听他那神仙似的干爹口吐大段秽言,把五皇子咬在口中,用最肮脏的字眼反复辱骂。
又将擦血的帕子丢在地上,跺去好几脚。
由于骂得太难听,情绪又太过激动,简直像是个刚失去孩子的疯妇。
为不影响干爹在暗卫眼中的形象,他赶忙将他们赶走。
好一会儿,崔昭骂累了,撑着腿气喘吁吁的时候,一个热乎乎的脑袋拱过来,大狗也似,李鱼满眼崇慕,瞳珠亮亮的,蹭到他跟前。
“干爹,我就知道您没被夺舍。可您刚才为何那般顺从萧崇?”李鱼边说话,边往崔昭身上挤,回忆道,“那帮黑衣人用的身法是锦衣卫才会使的。”
李鱼在东厂的时候,与锦衣卫打过数次交道,很是熟悉他们的身法。
“萧崇是锦衣卫指挥使,之前又因为酒楼的事与干爹有过节,说不准就是他设下的杀局。”李鱼蹭挨着崔昭,连手里的剑掉在地上都没反应。
崔昭最腻烦李鱼现下这样,总有一段时间,他就会变得跟没骨头似的,非要挤挨着自己。稍作回忆,便发现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自己都在大发脾气。
他觉得李鱼就是贱得慌,讨打讨骂!
但他这会没什么力气,便稍微忍耐了下:“那些黑衣人的目的并非是杀我,你也看见了,我叫你佯装不敌,他们却并未趁机动手。我想就算你看不出他们所用的身法,那些人的身上也一定有代表锦衣卫身份的物件。”
“干爹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我们以为这刺杀是锦衣卫做的?”李鱼挤得用力了些,把崔昭都推到一边去了。
崔昭面上已不耐至极,扬手,照着他的头脸就来了一下。
李鱼不仅不委屈,还一副乐滋滋的模样,像是就等着这一下。
“错,是想要我以为要杀我的人是萧崇。”崔昭揉着微痛的掌心,脚尖踢了下被李鱼舍弃在地的竹剑,“我想萧崇出手解围,大概也是为了撇清嫌疑。”
李鱼拾起剑,追到他身后:“万一这是计中计呢!说不准萧崇就是为了让干爹这么以为,才出手的。毕竟我看他当时明明就是想杀干爹的。”
崔昭不免回忆起才刚匕首近在胸前的事,真真是冷汗攀满,心有余悸。
“他确实想杀我,但他现在……”还不能。
若说先前还只是将信将疑,那他现在便是把那个梦信了个十成十,这也是为何刚才萧崇屡屡相逼,他都让步接受的原因。
他并非看不出来萧崇是故意的。
被拴着的狗确实咬不到人,可他也会时不时震动链条,发出吠叫,将人恶心吓唬一番,而且那锁着的项圈不知何时可能就会断了。
他需要筹谋,不能坐等那天的到来。今日的意外,更叫他下定了这个决心。
—
马车慢行,离开灵济观范围,驶向江城。
车内的沈明渡咂舌道:“真是奇怪了,那崔昭居然这么听话。”
他仍旧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沈明渡作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守使,没少跟东厂的人打交道,也是一群太监,便从那些人的口中了解到一些崔昭的事。
传他脾气不好,最是爱财,谁要是从他手里夺钱,他能让那人脑袋立刻搬家。
所以暗地里也有个守财奴的别号。
萧崇对此不置一词,就连从崔昭那处得来的“小金鱼”都丢给了沈明渡,全然不把这玩意放在心上。
好在沈明渡早已经习惯了殿下的脾性,自顾自又说起别的来:“今日殿下骤然出手,我还当殿下是想要取崔昭的性命,原来是为了杀刺客。殿下此举不仅解了我们被怀疑的局面,还让崔昭欠下恩情,当真是高明!”
萧崇冷不丁道:“我是准备杀他的。”
沈明渡笑容抽搐了下,而萧崇似回忆起什么,唇角漫过短暂的,品味的笑:“只是看他反应实在有趣,就这么简简单单便死了,倒有些可惜。”
若将他扔进昭狱,不知那张脸会露出何种神情,真叫人期待。
沈明渡看到殿下眼角无意识流露出的愉悦,便知他此刻想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默默闭了嘴,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虽掌管昭狱,可这不代表他喜欢看人受折磨,实际上那些惨叫,痛苦的表情,都会成为他夜里噩梦的素材。
他眼下的青黑就是这么来的。
想起什么,他又问及:“殿下,那刺客的尸体要如何处置?”
“自然是从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给他送份大礼,”话声微顿,也不知回忆起什么,笑了声,“也算是沾了崔大人的光。”
沈明渡谙然,他其实也多少猜到了刺客是谁派来的。只怪那人不长眼,惹到了一匹挣脱牢笼的凶狼。
—
是夜,崔昭坐在屋中,长睫扫下一片淡黄色的阴影。灯火葳蕤,他整个人恍似被包裹在甜蜜的蜜蜡中,侧脸轮廓模糊,鼻梁上的痣反倒愈发惹眼,比白日少去些清冷,更显温柔。
眼下他手中攥着小金鱼,手指来回来去地摩挲,十足爱不释手。
李鱼禁不住笑着打趣道:“干爹就这么喜欢小金鱼?我帮干爹拿回来,干爹连声谢谢都还没说。”
崔昭掀眼一瞪:“逆子,你帮你爹干活不是应该的吗?”
明明才二十的年纪,成日里却是庄重严肃得不行,也就生气时,才泄露几分少年人的活泼。
李鱼收敛心思,摸了下鼻梁,哼哼着:“儿子自然是一心向干爹。”
崔昭这才满意了,边把玩小金鱼,边问道:“你真去殿里偷了?”
“哪儿能啊!我是跟道长好说歹说,才拿回来的!”
当然不是,这是他用私产自己打的。
虽不知干爹去殿里到底是为了求什么,可那钱已经捐给天尊了,他怕拿回来会影响干爹愿望的实现,便自作主张去偷偷打了个差不多的。
幸好,干爹没有发觉。
崔昭摸着小金鱼身上多出来的一道鳞纹,装作不知,没有拆穿李鱼。
他又想到,若是日后他真的死了。李鱼替他做了那么些事,怕是也不能善终。
终归当了爹,不能只顾着自己,也要护着儿子。
经过这一下午,崔昭已有了些想法,他心定了定,看向李鱼。
“乖孩子,你去打探下五殿下此次来江南,是为了做什么事?”
来江南这段时日,崔昭一心都放在自己和寻长生之法的上面。对于萧崇,他还真没怎么在意过,以至于都不清楚他来江南,究竟是要做什么。
李鱼自认为猜到了崔昭的想法,激动道:“干爹要去给他捣乱嘛!”
崔昭摇头失笑,唇角的笑如飘落的花瓣般,缓缓收拢,眉眼显出几分正色。
“不,我要帮帮他。”
也是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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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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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