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李有田试图想给安杭找到曾经的福利院,可安杭又不识字,又不知道福利院的名字和地址,李有田拖着瘸腿跑了好几趟派出所,问周边有没有哪家福利院丢了孩子,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
没有户口,安杭连学都没法上,不过他也不在乎,每天笑呵呵地跟着李有田出门,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有的是李有田用自己的衣服改的,有的是邻居送的。
街上的小孩见到他时依旧会转着圈喊:“噢噢噢,李瘸子带着小哑巴。”
直到后面人口普查,安杭才混到了一张身份证,因为无法证明他和李有田的亲属关系,就把户口落在了集体。安杭不愿意去那边的福利院,李有田又愿意养着他,工作人员也就稀里糊涂这样办了,唯一的好处就是安杭领上低保了。
加上李有田的,俩人一个月能领一千多。
李有田打算送安杭去上学的,那会安杭已经十二了,站起来比李有田还高半个头,他不愿意去一年级跟那些小孩一起上学,那是李有田第一次打他。
于是安杭不情不愿地背着书包去了,放了学就跟李有田一起捡硬纸壳和塑料瓶。
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下去,在安杭十五岁的某一天,李有田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安杭醒过来时还觉得奇怪,李有田没有叫他起床,安杭推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想叫人来帮忙,张着嘴半天,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没人听见。
他背起李有田就往镇上医院跑,耳边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安杭第一次痛恨自己不会说话,送到医院的时候鞋子都跑丢一只。
“睡梦中走的,一点痛苦也没有,很好的。”医生这样告诉安杭。
安杭不相信,比划说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还说过两年要再盖一间房子呢。
医生又解释了两句,不外乎什么老人年纪本来就大了。
安杭听不进去,他靠着李有田坐在地上,就像李有田捡他回家的那天一样。
他的脚背被路过的石子划出几道血痕,他呆呆地盯着干涸在皮肤表面的血迹,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医院附近有专门等着帮人家办丧事的人,他们找上了安杭。
安杭木木地跟着他们的安排。
本来安杭是想自己给李有田穿衣服的,可他已经变得僵硬,安杭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把两只手臂套进去。
旁边的大姐拍拍他让他让开,安杭看到大姐手脚很麻利,两三下替李有田擦干净身体穿上寿衣。
做法事,火化,办席,安杭几乎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面他也没有继续去上学,老师还来家里找过他,给他捐了款。
当时已经不允许土葬了,安杭把李有田的骨灰盒放在公墓里。
他盯着那个小格子看了半天,指着旁边看起来很气派的还带一个很大的墓碑的墓问管理员,这个要多少钱。
“两万,包刻碑的。”
安杭记下了。
后来他接替了李有田的三轮车,开始走街串巷地收废品。
和李有田一样,敲一下那个铃铛,表示他来了。
没几天,镇上的人找上安杭,说他不能再继续住在李有田的房子里。
李有田不懂什么叫遗产,安杭也不懂。当时李有田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以后不在了,房子肯定是要留给安杭的,没什么异议的。
但现在人家说要提供他和原户主的亲属关系证明,没有就只能搬出去。
家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安杭收拾了几件衣服,离开了生活了七八年的小院。
一开始去城里,安杭还是捡垃圾卖钱,他还挺高兴的,城里的垃圾比镇上贵五毛钱一斤,也不是没想过找份工作,可人家一听,既不会说话,又不识字,还未满十六周岁,谁敢要?
图书馆的工作还是几年后房东给他介绍的,也是凑巧,都是认识的人,打麻将的时候说起来的,房东说我家有一个小伙子,长得蛮精神的,干活也利索,反正就是打扫卫生嘛,肥水不流外人田,卖老姊妹一个面子。
又说了些好话,安杭稀里糊涂进了区图书馆上班。
安杭把钱递给公墓的管理员,按照人家教的,用一块黑布包起来□□的骨灰盒,撑着一把黑伞,放进了旁边的墓室。
安杭看着水泥板盖上,先前就定好的墓碑也安好了,管理员对安杭也有映象,毕竟一个月就来一次的人也不多,他拜了拜:“老爷子搬新家了,好福气哦,有这么孝顺的孙子。”
墓碑有两米高,上面有很大的一块李有田的照片,安杭其实觉得这个照片不大好看,有些变形了,但他们都说好看,看着精神。
安杭不知道李有田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左右肯定是看不见他比划的动作了,他站了一会,又跪下磕了两个头。
我走了,阿公,下个月再来看你。安杭每次走之前都这样说。
安杭坐上回城的公交车已经是傍晚了,他摁亮屏幕,上面是他中午给沈翩发的消息:“吃午饭了吗?”
沈翩没有回。
他也没有再发什么消息。
安杭想到下周六要跟沈翩一起出去他就高兴。
这算约会吗。
公交车等红绿灯的时候,安杭看到路边有一对小情侣,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挽着男孩的胳膊。
他就想要不要也给沈翩买一束呢,她会不会不肯收呢。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衣服鞋子,又觉得要不还是不要吃这个饭了,自己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可以穿,去了也只会给沈翩丢人。
三年多一直在努力的事情有了结果,安杭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之前李有田在的时候,还说要努努力再盖间房子,以后好找人给安杭说一个媳妇,安杭当时并不明白娶媳妇的意义在于哪里。
他跟李有田比划:不娶媳妇,我要一直和阿公在一起。
李有田笑笑没说话。
他刚去图书馆的时候,确实很多女生跟他搭过讪,发现他不仅不会说话,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之后,好看的皮囊也只剩下可以远观。
安杭永远也不会告诉沈翩,他那天鼓起多大的勇气跑过去送那个塑料瓶,他当然知道那只是一个矿泉水瓶——他捡过很多个了,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当时不去,他说不定就再也没有跟她接触的机会。
安杭的聊天界面只有沈翩一个人,他盯着她的头像和名字发呆。
现在是五点三十七分。
如果沈翩在六点前给他发消息,他就去买两件新衣服。
如果没有,如果没有,怎么办呢,那他就等到七点好了。
大约人总是贪心的,安杭也是,他不敢离沈翩太近,又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六点零八分,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翩发的语音,安杭插上耳机点了播放。
“吃了,吃过就睡到现在。”最后是她打哈欠的声音。
沈翩又问他:“你回城里了吗?”
要不要过一会再回她,这样频繁的对话会不会让她觉得很烦,安杭又把这个语音听了几遍,抬头盯着后退的香樟树看了一会,他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
“回了,在车上。”
其实两分钟都没有过去。
然后沈翩又没再回复了。
应该去吃晚饭了吧,她下午睡这么久,晚上应该睡不着了,会找自己聊天吗。
她吃的什么呢,如果买的盒饭里面又有蒜薹或者肥肉,她应该会一脸嫌弃的丢掉。
安杭站起来按了下车的铃,他记得这站附近有一个批发市场。
他很少买衣服,也穿过旧的也穿过捡的,上班之后有工作服,他就天天穿工作服。
他也没去什么贵的店,就街边的那种,老板娘看见有人过来倒是蛮热情的,招呼他随便看随便试。
安杭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他看到外面的假人模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好像还不错,就指了指,老板娘估摸着他的身高体重,给他拿了一件2XL的,也确实合适。
老板娘看他换好出来,开始不住口地夸,安杭没放在心上,他知道每个人来买衣服老板娘都会夸的,他在镜子前左右看了两眼,就回里面的试衣间换下来了,衣领上的吊牌刺挠得难受。
老板娘本来以为他不买了,没想到他直接拎着衣服过来结账。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安杭拎着他的新衣服出门了,然后拐了几步又进去旁边的店买了双鞋。
安杭开始期待下周六。
最近安杭脸上笑容多了很多,出门前还会照照镜子,房东看着他笑:“小囡长大了嘛。”
安杭不知道怎么回她,只能呆呆地摆手,房东走近打量他一番:“小囡啊,这个头发还是要理一下,太长了不精神的。”
安杭点头,他觉得房东不会骗他的。
他之前的头发都是自己随便剪的,好在有脸撑着看起来也没那么奇怪。
沈翩几天没来图书馆了,但是会回安杭的信息,他也很满足。
偶尔还会跟他发语音呢。
周五下班之后,安杭去理发店剪了头发。
他没遇到过喋喋不休的托尼,因为很少有人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还能一直说话的。
“帅哥办卡吗?”
摇头。
“帅哥要不要烫个头发?”
摇头。
“那就染一下吧,现在很流行这个颜色的。”
安杭顶着一头泡沫站起身,指着理发20元几个字。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但他还是没有死心,给安杭夹卷了刘海:“今天烫发打八折哦,特别实惠!帅哥你自己照镜子嘛,真的特别帅!”
安杭递给他二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