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杭现在叫安杭。
以前叫什么他不知道。
这个名字是福利院的院长取的。
当时院里面取名字无非用两个字作为姓:安和康——希望他们平安健康——刚好又是在杭州路捡到的。
安杭。
他生得挺漂亮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嘴唇红红的像女孩子一样,小时候大家都喜欢抱他,觉得他应该是第一个被领养的。
他两岁上大家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这小孩不会说话。
跟大家预料的一样,前来领养的人总是第一眼看中安杭,在听到他不会说话时,又很爽快地放弃了他。
安杭在福利院长到七八岁的样子,跟着院里的小朋友一起乱七八糟地念了两年书。
他不会说话,耳朵也不是特别好。院里没什么钱,零几年那会政策保障没有现在全面,聋哑学校都是要花钱的。
那天他记得很清楚,是福利院组织的春游,带队的老师给他一个哨子,让他有情况就吹,就在附近玩一会,注意别跑远了。
安杭点头答应了,然后在假山后面被人捂住口鼻拖上了车。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车上了,晃悠晃悠地。他很害怕,因为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安杭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像电影里面被人割掉手臂关起来的小孩,他悄悄哭了一会。
缓过来之后慢慢动了两下,原来是被绑在身后压麻了。
他开始打量起周边的环境,黑黑的,狭小的后备箱里,汽油味混和着烟味,也有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味道,安杭哇一下就吐出来了,声音惊动了驾驶室里的人。
“小崽子醒了,去看看。”男人靠边停车,吩咐旁边副驾驶上的人。
“口,小王八蛋吐了。”下车的男人打开后备箱用手电筒照着安杭的脸。
他一下子把眼睛闭得很紧。
男人嫌弃地扔了两团纸巾给他把脸擦干净,又嘀咕着早知道白天拍照片了。
说完又点了根烟,清理了一下其他地方。
安杭小脸煞白,嘴唇也绷成一条线,憋了一分钟,终于又吐出来了。
“小王八蛋成心的是吧!”男人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安杭把脑袋埋在胸口,拼命摇头。
男人丢给他一个塑料袋,挂在他耳朵上:“吐这里,听见没有?”
安杭点头。
男人慢慢察觉到不对劲,这小崽子太安静了些,又伸手掐了一下他,发现安杭只知道躲在角落哭,不知道喊叫。
“口,不会是个哑巴吧。”
安杭当然没有回答他。
两个男人开始互相埋怨。
“都怪你,让你挑左边穿蓝衣服那个,你非说这个好看。”
“口的,你不也说他好看?这下好了,不会说话,再好看有个屁用!”
安杭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是知道自己不会说话这点似乎让他们很愤怒,为了不再挨打,他试图开口:“啊——啊。”
那个高一点的男人更生气了:“找个地方把他扔了,反正也卖不出去。”
安杭再一次被扔在路边。
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四周黑漆漆的,他肚子很饿。
他沿着路走了一段,旁边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安杭一边走一边哭,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被夜风吹成冰凉的雨。
他找了棵大树蹲在下面,把头埋在膝盖里面,他穿着夏天的衣服,没有外套,身后粗粝的树皮硌得他很难受,但总算有点暖意。他木木地盯着地面,祈祷快点天亮。
可天亮了又能怎么办呢,四周都是没见过的风景,大片大片的农田,安杭实在饿得厉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田里,摘了一根黄瓜,在衣服上蹭蹭就往嘴里塞,两头没有成熟的地方涩得厉害。
远处有农户看到黄瓜架子旁边有一片显眼的红色身影,猜到是谁家小孩在这摘黄瓜吃呢,扔下锄头往这边跑:“谁家的小兔崽子,黄瓜没熟呢,饿了回家吃饭去!”
安杭知道人家来赶他了,一边跑一边把黄瓜往嘴里塞,可他这两条小短腿儿哪里跑得过大人,没几步就被揪住了领子:“还跑!谁家的?”
农户刚开始以为是村里哪个皮猴子,看清楚长相之后发现不是,左右不过一根黄瓜,安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也没再说什么,只说让他以后不许再来了。
一根黄瓜压根填不满干瘪的胃,安杭再次踏上昨天那条大路。
可能走了很远,也有可能压根没走几步,反正前后风景都没什么区别,这回他聪明了一些,看到田里没人才去摘了一个西红柿,然后被看地的黄狗追了二里地。
也算因祸得福,黄狗追累了回家了,安杭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城镇上,这个点正是吃饭的时候,街上的餐馆都是诱人的香味。
他连刚刚那个西红柿的蒂都嚼吧嚼吧咽下去了。
他没有钱,他知道买东西吃要钱的,他在餐馆旁边的小巷子找了块石头坐着。
因为他看到了餐馆倒剩饭剩菜的地方。
安杭吃了好几天的剩饭,身上的红短袖也脏得看不出来颜色,附近的人都认识他了,知道来了一个流浪的小哑巴。
街上玩的小孩有时候会欺负他,安杭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他也不太在乎这些,几个小孩拉着手围着他转圈:“噢噢噢,小哑巴小哑巴……”
原本也是相安无事,那天几个小孩照常唱完他们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然后回家吃饭,安杭注意到地上掉了一个小陀螺,他捡起来放在手心,捏着小小的柄,学着他们平时的样子一转。
陀螺的底部已经被磨圆了,四周的边角也掉了一两个,转得不太稳,两三圈就停下来了。
好玩,从前在福利院也没什么玩具的,他换了只手继续转,刚好被赶回来捡陀螺的小孩看到。
“小哑巴偷东西啦!”小孩扯着嗓子喊。
安杭连忙把东西还给他,比划说是他捡到的,没有偷。小孩看不懂,继续喊,小孩妈妈也来了,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又有好几个人过来围观,安杭呆呆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不停地摆着手。
直到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出现在母子俩面前。
见他们俩没反应,又往前伸了一点。
“赔给你们。”李有田说。
安杭回头看,他觉得他看到了他的英雄。
小孩妈妈犹豫着,李有田又说:“小孩说这是他在地上捡的,不是偷的。”
她弯下腰翻自家儿子的裤兜,果然破了一个大洞,也不是什么坏人,知道自己冤枉了小孩,拉不下脸来道歉,在口袋里摸出一块薄荷糖递给安杭。
安杭把手背在身后不肯要。
说什么也不肯要。
周围的人也散开了,小孩妈妈带着小孩回家,转过身还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叫你瞎说。”
小孩张着嘴哇哇哭。
安杭自从找到饭吃,已经很久没哭了,原地只剩下他和李有田,他还是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李有田蹲下,用手背给他擦眼泪,安杭小脸黑乎乎的,眼泪在脸上冲出两条黑印。
“你要是不嫌阿公没钱,你就跟阿公回家好不好?”
安杭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比划:可我什么也不会,我还不会说话,大家都不喜欢我。
“哪里有人从小就什么都会的呢,小囡年纪还小呢,长大了就好了。”
李有田牵着安杭的小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没着急去找骑他的三轮车,而是先带安杭去了旁边的小店。
安杭到死都记得那一小袋陀螺,五毛钱六个,两个蓝色的,两个绿色的,一个红色的,一个黄色的,边缘是整齐的棱角,底部也是尖尖的,新的,陀螺。
“人家小囡有的,我们家小囡也要有。”李有田这样说。
安杭坐在三轮车后面,背靠在李有田身上,屁股底下是一堆硬纸板和一蛇皮袋的瓶子,他看着远方落下的太阳,又觉得心里有一颗小小的太阳升起来了。
回到李有田的小院子,三间小瓦房,院里还有一个鸡窝,两只鸡在院子里咯咯哒,一片篱笆围起来一个小菜圃,旁边还有一口井和水池子。
安杭看了半天,直到李有田喊他下车。
李有田把硬纸壳放到院里的棚子下面,安杭也跟着一起搬东西。
也没多少,搬完李有田就带着安杭进了厨房,锅里有他早上出门时做好的馒头和粥。
安杭打量着李有田的脸色吃饭,李有田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自己会捡一个小孩回来,所以也只做了一个人的饭,他把米袋子打开给安杭看:“放心吃吧,家里有粮。”
吃了个半饱之后,李有田去烧火,又煮了些面条,另一口锅里是安杭的洗澡水。
安杭脏得不像样,洗第四遍的时候水才能见底,李有田看清安杭的模样了,呵呵地笑,说老李今天捡到一个漂亮孙子。
第二天□□起来晒衣服,这才看到衣领里面有两个字。
昨天睡觉前安杭已经告诉他了,说之前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很多小朋友一起,后面大家出去玩,然后我被人装到车里——安杭比划着车摇摇晃晃的样子——我吐了,他们发现我不会说话,把我扔在路边上,我很饿,偷了路边田里的黄瓜和西红柿,有一个大狗追我。
李有田也是一半懂一半猜,大概明白了安杭应该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他不认识什么字,去找邻居家的儿子问了这两个字怎么读。
回来之后他问安杭:“安杭?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安杭点头,家里没有他穿的衣服,李有田给他套了一件自己的背心,长得像一条裙子,他光着屁股在床上玩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