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漾从北京回来,是在一个周四的下午。厦门刚下过一场短暂的雷阵雨,空气被洗刷得清新湿润,阳光穿透云层,在天边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虞向晚没有去接机,布展到了最后冲刺阶段,她实在抽不开身。但当她在老别墅的工作室里,听到楼下院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踏上青石板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放下画笔,几乎是跑着下了楼。
吴漾站在院子中央,风尘仆仆,商务行李箱立在脚边。她抬头看着从工作室冲下来的虞向晚,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但眼神明亮,在看到虞向晚的瞬间,便漾开了一个真切而放松的笑容。
她们在楼梯口相遇,隔着几步的距离,互相打量着。短短几天,却仿佛隔了许久。
“回来了。”虞向晚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嗯,回来了。”吴漾点头,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像是要确认什么。
没有戏剧化的肢体接触,只是吴漾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虞向晚手里还沾着些许颜料的刮刀,放在一旁的窗台上,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腕,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
“瘦了点。”吴漾皱眉,语气带着心疼,“没好好吃饭?”
“忙。”虞向晚简短回答,感受着手腕残留的触感,“你呢?顺利吗?”
她们并肩走进客厅。吴漾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衬衫领口,将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长长舒了口气。
“平台很大,资源是国内顶级的。他们做的‘女性文创基金’规划,理念很前沿,确实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吴漾没有卖关子,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是分析项目时的冷静,但眼底有光,“团队核心负责人是我师兄,能力和人品都信得过。”
虞向晚安静地听着,给她倒了杯温水。
“但是,”吴漾话锋一转,接过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节奏非常快,压力会比我现在大得多。而且,北京……距离太远了。”她抬起眼,看向虞向晚,目光深沉,“如果接受,我们可能需要适应一种新的、隔着地理距离的相处模式。”
她将选择权的重量,清晰地、毫不回避地,放到了两人之间。
虞向晚的心沉了沉,又缓缓升起。她宁愿吴漾坦诚相告,而不是独自承担。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等展览结束,我们好好商量。”
这个话题暂时被搁置,但像一块隐形的巨石,压在彼此心头。她们都清楚,这不再仅仅是吴漾一个人的职业选择,而是关乎她们共同构建起来的生活模式,能否经受住距离和时间的考验。
接下来的两天,吴漾迅速重新投入到“厦门她生”的最后协调工作中。她带回了北京一些最新的布展理念和媒体资源,与刘佳和布展团队开了几次高效的会议。她的回归,像给整个项目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刘佳在吴漾离开期间独当一面的能力得到了充分展现,几个潜在的危机都被她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吴漾看在眼里,在一次会议结束后,特意留下了她。
“做得很好,刘佳。”吴漾的赞赏向来吝啬,因此格外有分量,“展览结束后,有没有兴趣独立负责一个小型子项目的后续运营?”
刘佳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吴总,我……我前几天接到一个猎头的电话,是上海一家公关公司,职位和薪水都很有吸引力……”
吴漾并不意外,优秀的年轻人总会面临更多选择。“很正常。你自己权衡。我只想说,在星耀,或者在我们未来可能共同打造的项目里,你成长的空间,未必比上海小。”她没有挽留,只是陈述事实,给予尊重。刘佳需要自己做出选择。
周五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老别墅的平静——虞向晚的母亲虞母,提着一个保温桶,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这次,她的脸色不再像上次那样紧绷,带着一种复杂的、试图缓和关系的小心翼翼。
“向晚啊,妈熬了点绿豆汤,清热解暑。”虞母将保温桶递过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刚从书房闻声出来的吴漾。
吴漾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些居家的随意。她走上前,态度自然得体:“阿姨您好,快请进。”
虞母有些拘谨地走进来,打量着收拾得干净整洁、又充满艺术气息的客厅和院子,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这和她想象中两个“不靠谱”女孩子混乱的生活截然不同。她看到墙角立着的几幅虞向晚为展览准备的小幅作品,脚步顿了顿。
“这些……都是你画的?”她问,语气里带着陌生的小心,甚至有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对陌生领域的敬畏。
“嗯,”虞向晚点头,打开保温桶,绿豆汤的清香飘散出来。
虞母沉默地看着画,那色彩和笔触里蕴含的力量,是她无法理解的语言,却隐约能感受到某种认真的、投入了生命热忱的东西。她想起女儿小时候趴在桌上画画的专注侧脸,心里某个地方酸涩地软了一下。
“画得……挺用心的。”她最终避开了直接的评价,换了一个更中性的词,这已是她内心挣扎后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坐下来,接过吴漾递来的茶水,手指有些局促地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对吴漾说:“吴小姐,我们向晚……脾气犟,认死理,以后……你们互相多担待些。”
这话听起来依旧有些别扭,语气里还残留着旧观念的烙印,但那个“你们”,和“互相多担待”,已经悄然将吴漾纳入了需要长期相处的关系范畴。这细微的转变,背后是她内心拉锯后,对女儿选择的生活和伴侣,一种无奈又试图理解的复杂妥协。
吴漾微微一怔,随即领悟了这笨拙话语里的深意。她看向虞向晚,眼神温和而郑重:“阿姨您放心。能和向晚彼此扶持,是我的幸运。”
“彼此扶持”。这个词从吴漾口中自然地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虞母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女儿和吴漾,她们之间那种无形的、紧密的联结感,让她这个过来人无法忽视。她沉默地喝了几口茶,没有再说什么,但离开时,背影似乎松弛了一些,那一直挺得僵直的肩颈,微微塌下了些许。
送走母亲,虞向晚站在院门口,心情复杂。家人的态度在缓慢融化,这让她感到一丝宽慰。但与此同时,吴漾可能离开的阴影,又让这份宽慰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
夜晚,她们再次坐在院子里。月光如水,茉莉依旧芬芳。
“你妈妈……好像在试着理解。”吴漾忽然说。
“她只是……没办法一下子改变几十年固有的想法。”虞向晚轻声说,“但她在努力。”
“嗯。”吴漾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向晚,无论我最后怎么决定,有一点不会变。”
虞向晚看向她。
吴漾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坚定:“我的坐标系,始终以你为原点。”
这不是一句空泛的情话,而是一个承诺。它承认了未来可能存在的分离与挑战,但也确认了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核心位置。它让那份不确定性带来的焦虑,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安全感所取代。
虞向晚的心被这句话稳稳接住。她伸出手,与吴漾十指紧扣。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享受着风暴来临前,这片刻的、带着茉莉花香的宁静。
展览开幕进入最后四十八小时倒计时。所有的作品都已就位,灯光调试完毕,请柬全部发出。媒体预热文章开始陆续发布,在本地文艺圈和关注女性议题的群体中,激起了一圈不小的涟漪。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