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是从最基础的、近乎笨拙的模仿开始的。
沈清简那句破碎的“不知道”,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僵持的闸门。
洪水不是立刻奔涌,而是化作了沈清欢沉默而固执的行动。
ICU的探视时间有限制,沈清欢就守在门口,掐着表,时间一到就进去,寸步不离地待到护士委婉提醒。
她不再只是坐着哭,或者握着沈清简的手发呆。
她开始观察。
观察护士如何记录监测数据,如何查看引流袋,如何调整输液速度(虽然她不懂,但记住了那些仪器的正常数值范围)。
观察沈清简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观察她因为虚弱而难以抬起的手臂,观察她干燥起皮的嘴唇和需要频繁用棉签润湿的需求。
然后,她开始尝试。
第一次用吸管喂水,她的手抖得厉害,水差点洒在沈清简的领口。
沈清简没说什么,只是极其缓慢地、配合地含住吸管,吞咽时因为牵动伤口而眉头紧锁。
沈清欢看着,心脏也跟着一抽,动作却奇迹般地稳了下来。
第二次,第三次……逐渐熟练。
沈清简转出ICU后,住进了单人病房。
照顾的细节变得更加具体和繁琐。
沈清欢弄来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起初,沈清简以为她又要记录那些抑郁发作时的破碎思绪,心里一紧。
但沈清欢打开本子,里面是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的字迹:
「7:30 测体温(耳温枪)—— 记录
8:00 协助漱口、擦脸 —— 毛巾拧干,水温试过
8:30 早餐(流食/半流食)—— 注意温度,小勺喂,慢
9:00 医生查房 —— 记下问题(疼痛?引流?用药?)
9:30 第一次换药(护士)—— 观察敷料,记下更换时间
10:00 督促喝水(100ml)—— 用有刻度的杯子……」
一条条,一项项,细致到令人发指,甚至画了简单的表格来打钩。
她完全复制了沈清简曾经照顾她时的那种“医学严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清简看着那个本子,看着沈清欢低头核对、然后小心翼翼用棉签给自己润唇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说“不用这么麻烦”,想说“我自己可以”,但看到沈清欢眼中那种全神贯注的、近乎偏执的认真,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是一种笨拙的“角色互换”,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现在,换我来。
沈清欢的照顾是生涩的,甚至有些过度紧张。
喂饭时,她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直到沈清简咽下去,她才跟着悄悄松口气。
擦洗身体时(最初只能在护士指导下进行局部清洁),她的手指冰凉,动作僵硬,眼神尽量避开那些敏感的、或包扎着的区域,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沈清简能感觉到她的紧张,闭着眼,配合地侧身或抬手,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睫毛偶尔会轻轻颤动。
但沈清欢也在学习,也在调整。
她发现沈清简因为长时间卧床,尾椎骨的皮肤开始发红,就默默记下,去请教护士,学会了定时帮她翻身,在骨突处垫上柔软的气圈。
她发现病房的中央空调让空气干燥,就去买了小型加湿器,定时打开。
她发现沈清简夜里会因为伤口疼或噩梦(她猜测)而睡得不安稳,就不再回临时租的陪护床,而是整夜趴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沈清简没输液的手腕上,像是某种笨拙的安抚和监测。
她的沉默里,开始带上沈清简式的“观察力”和“执行力”。
有一次,沈清简因为药物反应,轻微恶心,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更白了些,呼吸稍促。
沈清欢立刻察觉,转身就去准备了温水和干净的毛巾,还有护士之前给的止吐药(她居然记得放在哪里),动作快而稳。
等沈清简缓过来,看着妹妹额角急出的细汗和依旧镇定(至少表面如此)的眼神,心头那根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你不用……” 沈清简虚弱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这么累。”
沈清欢正在低头记录恶心发生的时间和持续时间,闻言笔尖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很轻地说:“不累。”
顿了顿,她又补充,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可闻:“以前你照顾我……比这累多了。”
沈清简闭上了眼睛,喉咙发紧。
是啊,以前。
那些她以为沈清欢浑浑噩噩、全然不知的日夜,原来都被她默默地、以某种方式记在了心里。
不是不记得,只是……不知如何回应,或者,不敢回应。
除了身体上的照料,沈清欢还试图处理一些“外部事务”。
她笨拙地联系了沈清简的科室主任,转达病情和预计请假时间(用词谨慎,努力模仿沈清简平时的语气)。
她甚至试图去处理那起医闹事件的后续(沈清简坚决阻止了,让她别管),但沈清欢还是偷偷去问了律师朋友几句,然后把相关信息简要地、不带情绪地告诉了沈清简。
最让沈清简意外的是阿团。
她以为沈清欢会拜托宠物店或者邻居,但沈清欢告诉她,她每天会趁沈清简午睡时,打车回家一趟,给阿团添粮换水,清理猫砂,陪它玩一会儿,再匆匆赶回医院。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完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任务。
“它想你。” 沈清欢最后说,看着窗外,“每次我开门,它都先冲到我后面看……发现不是你,就耷拉着尾巴。”
沈清简想象着那个画面,心里酸软一片。
她看着沈清欢的侧脸,她瘦了,但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坚硬的韧劲,像被风雪催折过、却仍未倒下的苇秆。
她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
但沉默的性质变了。不再是冷战时期那种带着冰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而是一种……疲惫的、共享着某种巨大创伤后的、近乎相依为命的安静。
交流更多通过动作和眼神。
沈清欢递过来温度刚好的水,沈清简会微微点头。
沈清简因为疼痛无意识地蜷缩身体,沈清欢会立刻起身调整枕头或呼叫护士。
夜里,沈清欢趴在床边睡着,手还虚虚搭着。
沈清简醒来,在昏暗的夜灯下,看着妹妹凌乱的浅黄色发顶和瘦削的肩膀,会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犹豫地,碰一下她的发梢,然后迅速收回,仿佛做贼。
照顾与被照顾的界限,在病房这个特殊空间里,变得模糊而微妙。
权力关系在悄然位移。沈清简不再是那个永远掌控一切、无所不能的“守护者”,她被迫躺在这里,暴露着自己的脆弱和依赖。而沈清欢,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时刻看顾、易碎的“病人”,她站了起来,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和生涩的双手,试图撑起一片天。
这是一种奇特的平衡,建立在沈清简的“无能为力”和沈清欢的“强行成长”之上。脆弱,却又牢固。
直到一天下午。
沈清简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能靠着床头坐一会儿。沈清欢正在用小刀仔细地削苹果,试图切成均匀的小块(她练习了好几次)。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落在她握着水果刀、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指上。
沈清简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笨拙却认真的姿态,看着她身上那件因为来回奔波而显得有些皱巴巴的外套,看着她眼底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疲惫。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沈清欢的手腕上。那里,旧疤痕的边缘,似乎……多了一道很浅很浅的、新的红痕。
不明显,但在阳光下,还是能看出来。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划过,或者……是用力握拳时,指甲留下的印记?
是那天在雨夜街头挣扎时留下的?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沈清简的心脏骤然一缩。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混杂着巨大的心疼和自责,瞬间漫了上来。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痛和沈清欢的“照顾”里,几乎忘了,沈清欢自己,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情绪地震和体力透支。
她的抑郁呢?她的情绪呢?她……还好吗?
“清欢。” 沈清简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紧绷。
沈清欢抬起头,手里还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和小刀,眼神有些茫然:“嗯?”
沈清简的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又迅速移开,看向她的眼睛。她想问“你的手怎么了”,想问“你最近睡得好吗”,想问“你的药按时吃了吗”,想问“你……难受吗”……
但所有的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成一句干涩的、带着无尽担忧和无力感的:
“……你呢?”
和那天在ICU里,沈清欢质问她的那句“那你呢?”,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问的人换成了她,被问的,是正在学着照顾她的沈清欢。
沈清欢愣住了。
她看着沈清简苍白的脸上那双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担忧,又顺着她刚才目光的方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她明白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沈清欢慢慢放下手里的苹果和刀,拿起旁边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擦手。
然后,她抬起手腕,很随意地看了一眼那道浅痕,甚至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
“这个啊,” 她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前几天开家里的旧药箱,不小心被生锈的搭扣划了一下。已经消毒了。”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沈清简,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极淡的、近乎安抚的笑意(尽管那笑意很疲惫)。
“我没事。” 她说,声音很稳,“药按时吃了。睡得……还行。就是有点担心你。”
她重新拿起苹果和小刀,继续低头削起来,动作比刚才更稳了些。
“所以,” 她一边削,一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沈清简听,“你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有事’。”
沈清简靠在床头,看着妹妹低垂的、不再躲闪的侧脸,看着她手腕上那道或许真是意外、或许别有隐情的浅痕,听着她平静却暗藏力量的话语……
她知道,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照顾与被照顾,从来不是单向的流动。
而她们,正在这场以伤痛为契机的、笨拙的角色转换中,跌跌撞撞地,重新学习着如何靠近,如何支撑,以及……如何共同面对,彼此心底那份从未消失、且可能永远无法根除的、名为“爱”与“恐惧”的顽疾。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洁白的床单上,短暂地,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