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粘稠的、没有边界的黑暗中,一点点浮上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持续的、低频的嗡鸣,混杂着极其规律的、机械的“嘀——嘀——”声,像某种冰冷的心跳。
然后是嗅觉——浓烈到令人反胃的消毒水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起某些不愉快的职业记忆。
身体很重,像灌满了湿冷的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
但最清晰的感知来自下腹——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持续的、闷钝的灼烧感和沉重的压迫感,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提醒着她那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沈清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然后渐渐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陌生的网格灯,还有……悬挂在视野侧上方的、半袋透明的液体,正通过一根细细的管子,连接到自己手背的某处。
她眨了眨眼,干涩的眼球转动,看到了旁边闪烁的监测屏幕,上面跳动着一些她再熟悉不过的指标数字——血压偏低,心率偏快,血氧饱和度勉强在安全线之上。
ICU。
她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短暂的茫然过后,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迅速拼接——摔碎的瓷盘,沈清欢惊恐的脸,风衣下摆那片无法掩饰的深色,还有……无边无际蔓延开的黑暗和冰冷。
清欢!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想要坐起,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无力地跌回枕头上,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姐!你醒了?别动!”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喜和浓浓的哭腔,还有一丝慌乱。
沈清简急促地喘息着,忍着痛,努力偏过头。
沈清欢就坐在床边,离她很近。
浅黄色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露出苍白的脸,眼睛红红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她身上还穿着那天在家里穿的居家服,外面胡乱套了件医院的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破碎不堪,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她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沈清简从未见过的、如此直白而汹涌的情绪——狂喜,后怕,心疼,还有某种更深邃的、让她心脏莫名一紧的东西。
四目相对。
沈清简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逸出一丝气音。
沈清欢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拿旁边柜子上的棉签和水杯,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有些颤抖地润湿她干裂的嘴唇。
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
冰凉的液体滋润了唇瓣,沈清简努力吞咽了一下,喉咙的灼烧感稍微缓解。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妹妹,看着她憔悴不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昏迷前那种灭顶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不是为自己,是为沈清欢。
“你……”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没事吧?”
沈清欢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沈清简刚刚苏醒、苍白虚弱、却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眼睛,听着她干涩嘶哑却满是担忧的询问,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要夺眶而出。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声音哽咽:“我没事……我很好。是你……你差点……”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红着眼睛,紧紧攥着手里湿润的棉签。
沈清简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蹙着。她的目光扫过沈清欢身上单薄的衣服,落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上。职业本能和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开始压倒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迅速占据了她刚刚苏醒的大脑。
“这里……冷。” 目光示意了一下沈清欢身上的薄外套,“加衣服……衣柜第二层,有厚的……羽绒服。”
沈清欢怔了一下,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完整的话是这个。
沈清简没等她回应,继续用那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对她而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交代,眼神甚至有些涣散,仿佛在凭借本能和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梳理着思绪:
“阿团……自动喂食器……我设置了三天量……水要每天换……”
“你的药……在我书房左边抽屉……蓝色文件夹里……剂量和服用时间……都标好了……”
“冰箱……顶层有炖好的汤……喝之前……一定要彻底煮沸……”
“家里的电费……这个月15号前要交……账单在玄关……”
她一句接一句,语速很慢,却不停顿,像是在安排后事,又像是在进行一场不容出错的术前准备。
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沈清欢的冷暖、温饱、健康和生活。
唯独没有提到她自己——她的伤,她的痛,她此刻躺在ICU里的处境。
沈清欢听着,一开始是错愕,然后是心疼,最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怒火,混杂着更深的悲哀,慢慢从心底升腾起来,压过了重逢的喜悦。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把自己放在最后,甚至不放在考虑范围内。用无微不至的“安排”来掩盖自身的脆弱和需求,用“责任”和“照顾”筑起高墙,将真实的恐惧和痛苦死死锁在里面。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因为无力,也因为……她终于看透了这层坚硬外壳下,那个同样伤痕累累、却从来不敢喊痛的灵魂。
就在沈清简喘息着,似乎还想继续交代什么关于“物业电话”或者“备用钥匙”的位置时——
沈清欢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水杯,也不是去擦眼泪,而是猛地、用力地握住了沈清简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她的掌心滚烫,带着细微的颤抖,却握得很紧,几乎要捏碎沈清简冰冷的指骨。
沈清简被打断了,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看向沈清欢。
沈清欢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尽管眼泪还在流,但目光却像两把淬了火的、湿漉漉的刀,直直地刺进沈清简虚弱而困惑的眼睛里。
她的声音不再哽咽,也不再颤抖,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凛冽的清晰,一字一顿,砸在只有仪器声响的寂静病房里:
“沈清简。”
她叫她的全名,不是“姐”。
“你交代了阿团,交代了我的药,交代了汤和电费账单。”
她顿了顿,握着沈清简的手又收紧了些,仿佛要把自己的温度和力量都传递过去,也仿佛是在抓住某种即将再次溜走的、真实的东西。
“那你呢?”
三个字,很轻,却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清简刚刚苏醒、还来不及构筑防御的心口。
沈清简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她看着沈清欢通红的、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紧抿的、倔强的唇,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 她张了张嘴,本能地想用“我没事”、“我很快就好”之类的惯用话语搪塞过去。
但沈清欢没有给她机会。
“你躺在ICU里,刚做完手术,失血过多,伤口感染。” 沈清欢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压抑的哭腔和质问,“你昏迷了二十多个小时,医生说你差点就没挺过来!你的血压、你的心率、你身上这些管子……这些,你都不打算跟我说一个字吗?!”
“你只想着我怎么穿衣服,怎么吃药,怎么喝汤……沈清简!” 沈清欢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声音却越发清晰尖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那我问你——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了呢?如果你……如果你就那么死了呢?!”
“你让我加衣服,你让我喝汤,你让我记得交电费……然后呢?!”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悲伤而微微发抖,“然后我一个人,穿着你准备好的厚衣服,喝着你炖好的汤,住在你交了电费的房子里……对着再也醒不过来的你,我该怎么办?!”
“你告诉我啊!”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决堤,“你安排的这一切,有没有哪怕一项,是关于‘沈清简出事之后,沈清欢该怎么活下去’的?!有没有?!”
寂静。
只有监测仪规律的嘀嗒声,和沈清欢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
沈清简彻底僵住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冷静自持、或深沉难测的眼睛,此刻像被狠狠击碎的玻璃,清晰地映出沈清欢悲痛欲绝的脸,还有她自己无处遁形的、被彻底揭穿的恐慌和……茫然。
是啊。
她安排了所有关于沈清欢的“以后”,却独独不敢想,也不敢安排,那个没有了自己的“以后”。
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那个“以后”,对她,对沈清欢,都是无法承受的深渊。
所以她逃避,她用琐碎的照料来填充,仿佛只要把沈清欢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妥当,就能抵消那份深入骨髓的、对“失去”和“被留下”的恐惧。
可沈清欢不让她逃了。
她用一句“那你呢?”,一把撕开了这层自欺欺人的、名为“责任”的遮羞布,将那个躲在后面、同样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沈清简,**裸地拽到了灯光下。
沈清简看着妹妹泪流满面的脸,感受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滚烫而颤抖的手,还有腹部伤口传来的、无比清晰的、代表她还活着的闷痛……
她一直紧绷的、用于维系“强大姐姐”表象的某根弦,在这一刻,终于,“铮”的一声,断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干涩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不是一滴两滴,而是汹涌的、无声的河流,迅速漫过她苍白的脸颊,流入鬓角,浸湿了枕头。
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睁着眼,任由泪水流淌,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又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某个虚无的、令人恐惧的未来。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反手握住了沈清欢的手。
力道很轻,几乎只是虚虚地搭着,却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力气。
“……对不起。” 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脆弱,“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有我的以后,你该怎么办。
也不知道……没有你的我,又算什么。
她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无力,自己那建立在“被需要”之上的、摇摇欲坠的生存意义。
冰冷的ICU里,仪器依旧在响。
但有些东西,在眼泪和那句“那你呢?”的质问中,悄然崩塌,又或许……是终于开始,朝着某个更真实、也更艰难的方向,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