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灯光是恒定的冷白,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也剥夺了所有关于时间的感知。
只有监测仪器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证明着床上那个人微弱的生命仍在继续。
沈清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的眼睛干涩红肿,却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清简的脸。
沈清简躺在那儿,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氧气面罩覆盖着口鼻,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额头。
她的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白,是一种失去生命力的、近乎透明的灰白。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浓重的阴影,一动不动,仿佛再也不会颤动。
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凌乱地散在枕上,几缕被汗液或之前的血迹黏在颈侧,衬得那脖颈更加纤细脆弱,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失血过多导致休克,伤口有感染迹象,血压和血氧饱和度一直偏低……已经用了药,但能不能挺过来,要看她自己的意志力和身体素质了……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沈清欢看着沈清简沉寂的、仿佛已经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的面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心理准备什么?准备接受她可能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准备接受这个总是挡在她身前、用各种方式(无论对错)试图抓住她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不。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慌,比她任何一次抑郁发作时想要结束自己的冲动,都要强烈百倍。
她以前总觉得沈清简的爱是枷锁,是令人窒息的监控,是扭曲的占有。
她拼命想逃,用沉默,用冷战,用离家出走。
可直到此刻,看着这具毫无生气的躯壳,她才惊骇欲绝地意识到——那所谓的“枷锁”,早已是她赖以呼吸的氧气;那令人窒息的“监控”,是她在这荒芜世界里唯一确认自己还被“看见”的凭证;而那扭曲的“占有”,其反面,是她自己同样深入骨髓的、不敢承认的依赖与……爱。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在她每一次崩溃时,沈清简沉默却永不缺席的怀抱里;或许是在那些被精确计算过温度的食物和药片里;或许是在雨夜街头,那个带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吻落下时;又或许,更早,在她们共享的童年,在那把早已不见的“长生锁”被郑重放进她掌心时……爱早已滋生,在血脉的温床里,在日复一日的厮守与挣扎中,悄然变质,盘根错节,长成了她们谁都无力拔除、也从未真正面对的模样。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迫承受的人。
可现在她明白了,沈清简承受的,一点都不比她少,甚至更多。
那些冷静自持的表象下,是比她更汹涌、更无法言说、也更无处安放的惊涛骇浪。
沈清简用近乎自毁的方式爱着她,而她,用逃避和冷漠,将这份爱逼到了绝境,逼得沈清简连受伤流血,都不敢让她知道。
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沈清欢伸出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握住了沈清简露在被子外、扎着留置针的手。
那只手冰凉,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节修长,却无力地摊开着。
她将那只冰冷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脉搏,透过皮肤,一下,一下,敲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姐。”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只有仪器声响的寂静病房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用尽了她全身力气,“你听得见吗?”
没有回应。只有监测仪规律的嘀嗒声。
沈清欢深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沈清简冰冷的手背上。
她看着那张沉寂的脸,那些堵在胸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话语,终于冲破了长久以来的恐惧、羞耻和自欺欺人,汹涌而出。
“对不起……” 她哽咽着,每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重量,“对不起,我那么混蛋……我跟你冷战,我不理你,我离家出走……我把你所有的好,都当成负担,当成锁链……”
她将脸更紧地贴在那只冰凉的手上,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
“我以前总怪你,怪你管我太多,怪你不懂我……其实是我自己太懦弱,我不敢面对你给我的……那么多。我害怕,沈清简,我真的害怕……害怕你给我的,我承受不起,更害怕……有一天你会累,会不要我了。”
“所以我逃,我作,我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好像那样就能证明我还有点控制权……可我从来没想过,我的每一次‘失控’,都是在往你心口捅刀子。”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沈清简紧闭的双眼,仿佛想透过那层薄薄的眼睑,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雨夜那天……你亲我的时候,我很害怕,但……不只是害怕。”
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脸颊烧了起来,却依然固执地说下去,“我……我也……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我亲回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就是……就是想告诉你,我还在,我没走……也想……也想让你别那么害怕。”
这个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秘密,此刻被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ICU惨白的灯光下。
没有浪漫,没有旖旎,只有绝境中两个灵魂笨拙而绝望的碰撞。
“你装监控……我恨过。可现在我知道了,你只是太怕失去我……就像我现在,怕失去你一样。”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沈清简,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骂我,你管我,你再用那种我讨厌的眼神看着我,都可以……只要你别像现在这样……躺着不理我。”
她松开沈清简的手,颤抖着站起身,俯身靠近那张苍白的面容。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眉眼每一寸熟悉的轮廓,最后,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那里,还残留着雨夜磕碰的、已经愈合的淡淡痕迹。
“你不是问我,从我的角度看世界是什么颜色吗?” 沈清欢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以前觉得是灰的,是白的,是往下坠的墨色……可是现在,在你闭上眼睛的这一刻,我才看清楚……”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暗了几分,才一字一顿,清晰而颤抖地,说出那句在她心底盘桓了不知多久、却一直被自我欺骗和伦理枷锁死死压住的话:
“我的世界……是你。”
“只有你在的时候,那些灰,那些白,那些往下坠的东西……才有名字,才叫‘难过’,才叫‘痛苦’。你不在……它们就只是虚无,是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彻底的空洞。”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沈清简的脸上,沿着她苍白的皮肤滑落,浸湿了枕套。
“所以……求你了,沈清简。” 沈清欢泣不成声,几乎是在哀求,“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空洞的世界里。我……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轻如羽毛,却重逾千钧。
不是姐妹之爱,不是依赖之爱。
是混杂了所有复杂情感、挣脱了所有桎梏、在生死边缘被逼出的、最原始也最真实的告白。
“不是妹妹爱姐姐的那种……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的那种爱。”
她语无伦次,却无比恳切,“就是……不能没有你。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未来。你早就……早就不仅仅是我的姐姐了。”
说完这些,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跌坐回椅子上,依旧紧紧握着沈清简的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回荡。
监测仪的嘀嗒声依旧规律。
沈清简依旧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仿佛沉在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长梦里。对妹妹这场耗尽生命力的、血泪斑斑的告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只有那被沈清欢紧紧握住、贴在泪湿脸颊上的手,指尖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快得像是错觉。
又或许,在灵魂沉沦的黑暗深处,某个地方,被这滚烫的泪水和不伦的誓言,微微灼烫了一下。
长夜依旧漫漫,表白并未换来奇迹的苏醒。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死亡的阴影和绝望的泪水浇灌下,彻底破土而出,再也无法收回,再也无法假装不存在。
爱是原罪,也是此刻,沈清欢握在手中、试图将姐姐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唯一一根,沾满血泪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