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咋了咋了?”
“小伙子没事吧?”
闻筠满脸的汗水,一抬头,一张张面含关切的脸挤凑了过来,一只粗壮的手伸过来要拉住闻筠的胳膊:“快起来,到旁边坐坐。”
闻筠对上一张张带着纯朴关切的面孔,寒意却一点点攀上脊背。
“不……不了,”他避开村民们伸过来的手,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谢谢,我自己休息一会儿就好。”
村民们收回手,也不勉强:“诶哟,外面的小伙子身体有点虚啊,不像咱村里的大小伙子。”
“是啊,个个身体都好!”
闻筠撑起身体,汗湿的发丝粘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那个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他的视角最后一直停在几个木桶之上,看着那只黄狗几次在寻找无果后,发现了木桶缝隙之间的血迹,然后沿着血迹爬到最里面,在女生躲藏的木桶前闻了闻,然后跳上旁边的木桶,开始摇着尾巴等待。
那一声刺耳的狗吠之后,又是一阵晕眩,再睁眼时,他还在戏台旁边,一开始失去意识的地方。
时间地点都没有发生改变,难道他看到的都是幻觉吗?
不,太真实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会不会是曾经有个女孩,被通过不知道什么手段绑到这里,被迫与村里人结婚。她不甘心,便在婚礼的当天晚上出逃了。
然而……闻筠闭了闭眼睛,想到最后蜷缩在木桶里的身体,她没有如愿。
忽略掉他信仰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只是唯一解释得通的推理。
纷乱的思绪伴随着被冲击的世界观,正在闻筠的脑海里搅乱所有的理智,他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还在想着那个被逼到绝路的女生,另一半努力消化着过于震撼的事实。
这个村里……曾经拐卖过年轻女性。
谁是知情者,谁是帮凶,谁是主谋?
闻筠想到今日的婚礼,那十几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他的师姐……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让他一阵一阵地反胃:恐怕,是整个王家村的人。
他想到出发时看的资料,王家村,大部分都是沾亲带故的王家人。
或许,一开始只是试探,悄悄地拐来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在封闭的大山深处举目无亲,呼救无门。村里的一个男人最先尝到甜头,然后,是一个家庭。
消息长了翅膀一般在村子里蔓延,贪婪和**让这里的所有男人无比地团结,血脉和亲缘让良心仅存的人紧紧闭上嘴巴。再拐来一个,再多拐来几个……
"生出大胖小子,诶,水灵鲜嫩的丫头也不错!"带路的中年人曾说的话又响了起来。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一阵锣鼓的声音又响起来,婉转的唱腔款款而至。戏台上的戏还在继续,闻筠如有预感一般,抬眼望去——
“看那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红袍,意气风发,真是人中龙凤!"
“乡亲们,两旁站,声声夸赞,喜洋洋——”
“夸新娘,貌若天仙,俏模样!赞新郎,才高八斗,志——满——腔!"
“这一对璧人多相配!天造地设,好——鸳——鸯!"
“拜天地,敬高堂,夫妻对拜,情意长——”
“从此携手共相伴,恩恩爱爱——过时光!"
再一睁眼,一截清瘦的小腿出现在眼前。
小腿上有青青紫紫的痕迹,脚踝处印着交错而狰狞的勒痕。一点冷白的骨头在外翻的血肉下若隐若现。
闻筠认出来,这是那个逃跑的女生。
他仍然无法控制身体,只是这次的视野很奇怪,一直是一个低矮而俯视的视角。也看不见女生的全貌,只看见一截凌乱的红袍和一双小腿。
这个女生现在的状况很糟糕,小腿上新旧伤痕一道叠着一道,血液已经凝固成了暗紫色,脓液从伤口处不断渗出来。
哪怕闻筠对医学上的知识一窍不通,也可以判断,如果再不处理伤口,这些深可见骨又化脓的伤口足以使小腿残废,甚至感染截肢。
这时,闻筠的视野开始晃动,从脏污的地板和衣袍上慢慢转移,逐渐能够看见紧闭的门窗。
就像是低垂的头终于抬起,缓缓看过这个囚禁着她的房间。
闻筠意识到,这次他的视角与女生的视角重叠了。
女生抬头的动作让闻筠能够观察完整个房间。
不算大,冰凉的地面上只铺着一层干草,墙角堆着一些生了锈的铁锄。门窗禁闭,墙壁上爬着一只结网的蜘蛛,这就是这个房间里的全部。
没有任何可供坐下或是躺下休息的地方,没有灯,昏暗的房间全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线,才能勉强看清东西。
这就是这个女生被关起来的地方吗?
她在这里被关了多久呢?
闻筠不知道。他只能从脏污的嫁衣上判断,这似乎是女生逃跑被发现后的时间。
她没有被立刻剥夺生命,但一定遭受了不小的“惩罚”,然后被束缚着双手像扔破烂一样扔到了这里。在看不到头的时间里,静静地看着身上伤口化脓、溃烂、腐朽。
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有廖廖几行脚印。或许她就靠着这几行脚印来施舍下一些水,吃剩的食物,维持着仅仅不致死的状态。
闻筠并没有与这个女生共感,但他仿佛能切身地感知到那种没有转圜余地的绝望。
他不禁凝神去听,好一会儿后——才听到一阵微弱的呼吸。
“吱嘎——”
门被打开了。
是送食物的来了吗?
视野猛地往下,闻筠又看到了那截小腿,在冰凉的地上努力地蜷缩进破烂的裙角里。
视野不住地轻微晃动,闻筠愣了半晌,才明白晃动的原因——她在颤抖。
浑身都在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努力着想要把自己塞进墙角。
怎么回事?闻筠想要抬头看一眼,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下垂的视线里伸过来一只干瘦的手,闻筠来不及反应,下一刻,视野一下子转变!
"咔",有骨头的声音响起,女生被捏着下巴抬起了头。
视野被一张又长又瘦的脸占据了。
三角眼,眼皮耷拉着遮住小半眼睛,眼球混浊。油亮的鼻头下咧开一张嘴,嘴里的牙齿被常年的烟酒熏得发黑。
是,是他!?
哪怕这张脸似乎年轻了些,闻筠也能立刻认出来。是那个给他们带路的中年人,进村的第一天,笑着一口黑牙欢迎他们的中年人!
他要干什么!?
油腻的手指放在了女生的脸颊上,挑剔地打量了一番:“啧啧啧,这都几天了,还没想明白呢?”
“妮儿啊,叔告诉你,别动那些没用的心思,瞧瞧——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女生瑟缩着,不说话。
“看看你身上,哎哟,白瞎了这身嫁衣哟,这都是村里的婆娘们弄出来的,糟蹋成这样!”
中年男人蹲了下来,笑眯眯地凑近身体,手纹里都是黑垢的手掌鹰爪似的伸过来,钳住女生缩在裙子里的小腿,大剌剌地拽出来翻了翻,
“呜——”一声微不可闻的哽咽声响起,她想要往后缩,可身后已经是墙角。
“你这腿嘞,我看八成是废了,这回不会再想着跑了吧——”拉长的语调吊儿郎当地响起,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得意。
还是没有回应。
“咋的,哑巴了?”
干瘦的手指硬生生掰开了紧闭的嘴巴:“舌头不是还好好儿的嘛。”
“哟,我知道了,是不是嗓子干说不了话?”男人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头:“瞧瞧我这记性,昨天忘记过来给你送水了!”
“咋样,没水的滋味儿不好受吧,硬骨头就是活受罪!”
不屑的嗤笑声从男人翕张的鼻孔里哼出来。
见地上的人还不答话,男人自顾自地说起来:“叔今天来找你呢,也就一件事儿,你要肯了,水有,热乎的饭菜也有!”
“虽然吧,上次的婚礼你逃了,但没关系,下个月还有!”
“不过瞅你现在这样子,人都脱相了,腿估摸着也好不了,再想嫁我儿子肯定是不能了!”
“我三弟,你知道吧,嘿,看你这表情,想起来了?你刚来这的时候看见过的。”
“三弟命苦嘞,小时候弄断了一只手,长大了也没个人照顾,老大不小了也没人给添个儿子,咱爹在下面肯定也不能安稳。”
“你这腿不行了,但嫁过去好歹还能支根拐帮着洗洗衣服做做饭,干这些又用不上腿!”
“最主要嘛,”男人咧着嘴"嘿嘿"笑了几声,意有所指的目光往下瞟:“你下面可是没坏,还能给三弟生大胖小子嘞!”
“成不成?只要你点个头,马上就放你出去!”
先是几声干咳,女生用嘶哑的声音咳着,好像要把心肝脏肺全部咳成一滩血。
“你……咳咳,你们,做梦,都去死!”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吼叫了,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带着血气的气音。
她不想活了,只是总是有人掰着她的嘴灌水、灌掺着米糠的稀粥,往这副破败漏风的躯壳里填筑恶心又扭曲的**。
男人抹了一把脸,擦去脸上的唾沫。
“啪!”
巴掌呼啸着打过来,残破的身体随着惯性飞出去,又被揪着头发拽回,脏污的鞋面狠狠地碾上那截小腿,对着化脓的伤口发了狠地踩!
“呃啊!”嘶哑的痛呼响起,麻木的躯体被剧痛强硬地唤起知觉。小腿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弯折在男人的脚下。
“死娘们儿给脸不要脸,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你不嫁有的是鲜嫩的丫头嫁!”
“我看你就是不记打,老子今儿个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还敢咒我,老子要你好看!”
腥臭的身体压下来,闻筠的视野里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只余下炸雷一般的咆哮。
枯瘦的身躯被揪着头发掼到地上,一拳一拳地打到翻滚,到最后,痛呼都已经发不出来,流干了血的身躯抽搐两下,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彻底闭上了。
闻筠的视野全黑了。还在打,他还能听到拳脚打破空气的声音,和撞击在□□上的沉闷的声响。
“嘎——”
墙角的铁锄被人走过去,一把拽过来拿在手里,在墙上刮下一道痕迹,发出刺耳的尖鸣。
他要做什么,他要用那把铁锄打人!
闻筠在一片黑暗里凝神去听。女生微弱的呼吸他已经听不到了,只留下铁锄头刮在地面上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接近。
不,不可以,会死人的!
女生早就已经失去了意识,躲不开这种致命的打击!闻筠被禁锢在一片黑暗里,再一次企图感知身体,哪怕能够动一下,至少也可以避开要害……
然而,他忘了,这副身体不是他的。
他只是暂时地借用了这个女生的视角,从未来的某一天看见了她饱受蹂躏至死的结局。
“呼——”铁锄破风的声音,比任何一次拳脚相加都来得更加猛烈!
不,不要!
“二叔,你咋还在里面,婶叫你出来吃饭了!”
锄头停下了,被人"啪"丢到地上。
“知道了!”
男人朝着外面吼了一声,踹狗一样踹开地上的躯体,打开门走了出去。
死寂蔓延开来,闻筠的意识仍旧被束缚在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之中。
他在发抖,在一阵一阵地生理性反胃,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却从意识深处一阵一阵地战栗。
不是恐惧,而是哀痛。
一股在他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哀痛,无能为力的哀痛与愤怒快要烧穿了他的灵魂。他救不了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美好生命被一点一点地榨干了血液,最后形容枯槁地倒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从上个幻境看见她的第一眼,闻筠就发现这个女孩与自己年岁相仿。虽然不知道幻境里重现的时间点,但他忍不住地想,或许她也是一个大学生呢。
她……她有家人吗?有朋友吗?有喜欢的人吗?有热爱的事业或梦想吗?
有想去但还没去过的地方吗?有想做但还没做过的事情吗?
她很坚强,很勇敢,很聪明。
她本该开开心心地活上很久。
黑暗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墙壁上的蜘蛛已经在不起眼的地方结出了一张天大的网,无辜的猎物不管再怎样挣扎,都是被吃干抹净的命。
“嘎吱——”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闻筠顾不上别的,凝神细听。
“丫头,丫头?”
“还醒着没?婶给你带了点水,来,醒着的话张张嘴——”
一片黑暗的视野终于睁开了一丝缝隙,模糊了很久,才勉强看清了面前的人。
这个人,闻筠也认得。他们在村里时吃的饭,都是这个中年女人一手张罗着其他女人们做出来的。
现实里,这个女人的脸上永远带着一成不变的热情的笑意,和那双令闻筠毛骨悚然地黑眼睛。但在现在这个幻境里,她的脸上流露着真实的不忍和担忧。
清澈的水流冲散了嘴边凝固的血迹,干涸的嗓子终于等到了一丝滋润。
“婶把别的人支走了,放心喝吧,等他们吃完饭了,婶再悄悄带点饭给你。”粗糙的瓷碗里,清水慢慢地少了一些。
阿婶把地上的干草重新堆了堆,让女生坐得好歹舒服点。
“丫头啊,阿婶给你悄悄送送水,送送饭,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瞧瞧这一身的伤,倔着不是活受罪么。”
“阿婶知道你心里难受,但着就是咱们的命啊。”阿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是回想起什么,眼眶里隐隐蓄起泪花:"听我一句劝,丫头啊,人得认命。你听话点,安分留在这里,好歹还能捡着一条命。"
一直安静的女生突然动了。
“哐当——”她用尽全力撞翻了水碗,瓷碗划出一道抛物线,砸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你走!再也不要来了!” 这一撞让女生喘了很久,才又说出一句话。
阿婶手忙脚乱地去收拾一地的碎片:“哎哟,我是劝不动你了,唉,造孽啊!”
“真是造孽哦……”
阿婶捧着碎瓷片出去了,嘴里一直念叨着"造孽",不知是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