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天前。
2024年,华夏,某大学校门口。
“闻筠,快!把你行李放过来!”
“谢谢,麻烦师兄了。”
闻筠把银色的行李箱递给撸着袖子等在一旁的高大青年,青年肌肉贲张的手臂一抬,闻筠的行李箱就被塞到了最后一处空隙里,随即后备箱被"啪"地一下合拢,整个车身都好似上下弹动了两下。
“我去,”驾驶位的车窗降下来,带着墨镜的人探出半边身体:“张之炎你下手给我轻点儿!合着不是你的车你不心疼是吧!”
张之炎嘴边打了个呼哨:“知道了知道了,你车金贵。”
然后步子一迈,趁驾驶座上的人不注意,伸长手臂一勾,人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就被他勾了过来,丝滑地戴在自己脸上:“走了,教授那边还等着我搬东西。"
“你他——”被抢了墨镜的人话到嘴边,转头看见还站在车旁的闻筠,溜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截断:“闻,闻师弟,早上好啊。”
闻筠右手抓着半扎的头发,几缕黑发被微风拂至清俊的脸侧,左手在右手小臂上摸索着头绳,闻言笑着抬头打招呼:“秦师兄也好,辛苦你开车帮我们运行李。”
他刚刚绑完头发,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头大步流星从校门里走出来,张之炎跟在身后一手一个大包裹。
“李老师。”闻筠迎过去,伸手想要接过一个张之炎拎着的行李。
“诶——我拎着就好,”张之炎爽朗地开口,他现在鼻梁上都是汗,从秦昊那儿抢劫的墨镜挂不住,已经被他推倒了头顶:“师弟陪李老师去车上吧。”
背手在身后的老头耸起鼻头一哼:"你让他搬,正好出出汗蒸发掉你张师兄脑袋里的水分。"随后扭头就走,几下钻进了前面停着的车里。
闻筠一愣,等到瞥见车里的老师没注意他们这边后,才问旁边看起来就心虚的张之炎:“张师兄,李老师这是?”
李老师平时就有点高血压,手底下带的学生怕一个不注意把老头气到医院里去,平时都是顺着毛地哄,难得见李老师这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一提到这个,张之炎看起来更心虚了:“……这几天的报告太赶了,我又有好几个地方弄不明白,只能拿去问李老师,结果被问了几个基础问题,没答上来,咳,他老人家就这样了。”
闻筠:“基础问题是指——”
张之炎绝望闭眼:“时间线。”
上周安排表出来以后,张之炎本来被安排和李老师同一个车,但这种时候并不敢在导师的眼皮底下晃悠,生怕导师随口一问,自己又没答上来,让一行人旅途的终点变成建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张之炎开始恳求优秀的师弟:“闻师弟行行好,咋俩换个车行吗?”
行吧,张师兄能躲一时是一时,闻筠走向了李老师在的那辆车。
车后座的门一打开,一道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不怪张之炎,这种状态下的李老师所有人都得退避三舍。迎着这道目光,闻筠试探着露出一个微笑:“李老师?”
犀利的目光缓和下来。
“就知道,那小子肯定拿你当挡箭牌,躲着我呢!”
闻筠笑着摸摸鼻子:“张师兄肯定回去好好再记一遍,您消消气。”
李老师挑眉:“他跟你说我生气的原因了?”
“那我肯定得弄清楚原因啊,您这么生气,万一是师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闻筠仍然弯腰站在车门外,开了个玩笑:“那我肯定押着师兄来见您。”
李老师把看到一半的资料合上整理好,空出大半位置:“行了行了,别帮你师兄说好话,就该让他长长记性!”
“站那干嘛,帮我挡太阳啊?正好你过来跟我一起看看资料。”
“我去副驾驶吧,您在后座方便点?”
“进来进来,你能占多宽点儿位置,把你的背包放副驾驶去吧,又不是张之炎那小子,是他肯定赶去副驾呆着!”
闻筠哭笑不得,李老师对张师兄的气恐怕还得过段时间才消,张师兄躲得了一时,自己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等上了高速路,行驶速度稳定下来,闻筠打开李老师递过来的资料,资料里,几个位于西南山区的村落在地图上被画出红圈。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次的旅行是李老师主导的西南地区民俗历史文化研究的实地考察部分,几页纸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完,闻筠从纸页间抬头:“老师,这次的资料看起来比较少?”
李老师点点头,喝了一口保温杯里泡好的清茶:“这几个村子与外界的交流很少,一些历史性的习俗是延续得相对完整的。”
“王家村……陈氏村……”闻筠一个个看过几个村落的名字:“都是一个宗族聚成一个村落。”
-
在小镇上略作修整,他们于第二天早上到了村子。
一行人走到村口的时候,举目一望,几乎看不见人影。
村口往里走,看到的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红绸,但门户紧闭,鲜艳的红色映衬着冷清的街道,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人呢?”王之炎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组里长发的女孩子叫齐安,主要研究的就是婚嫁的习俗,她走过去,仔细地把每家每户挂着的红绸都看了一遍,确定道:“这种样式都是以前村子里结婚的时候用作装饰的,婚礼过后就摘下来,现在这种红绸已经不常用了。”
闻筠有些惊讶:“师姐是说,这么多人家,都在最近有婚事要办?”
一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不算多,况且这种宗族村都沾亲带故的,又不怎么和外界联系……哪里能有这么多新人呢?
齐安也不确定眼下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或许这里的村子有特殊的一些习俗?
“我们去热闹的地方看一看,”李老师招呼着众人:“里面敲锣打鼓呢,总该有人。”
越往村子里走,岔道也越来越多,锣鼓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哪条道路的尽头传来,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回响。
现代化的痕迹在这里趋近于无。自建房歪七扭八地长在相对平坦的缓坡上,头顶是被阴云笼罩的天空,发黄的墙体,青苔混着污水沟发出湿腐的气味,一块碎裂的砖头从松散的屋檐上猛地砸下来,激起一阵无人在意的尘土。
一切陈旧而破败,只有红绸鲜艳似血,像是昨天才刚刚挂上去的。
“啊!”
闻筠一惊,下意识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一张脸毫无预兆地跳出来,笑得牙不见眼,常年被烟酒侵蚀的牙齿黑乎乎地暴露在空气里,鼻子眼睛眉毛都挤在一处,才能让这张脸盛下如此夸张的笑意。
“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嗓门很大,在敲锣打鼓的声音里也格外清晰,
所有人被这么一出差点弄得魂飞天外,两个女孩子被张之炎的体格挡在后面,又往后退了两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来人丝毫不感到尴尬,他仍然保持着笑容,抻着脖子好像要把所有人都看一遍。
闻筠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在眼眶里转得有些……
不太协调。
他摇摇头,心道果然是昨晚没睡好,脑子都不清醒了。
“是的,我们来这附近旅游,很远就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以为是有什么热闹呢。”闻筠琢磨着来人的态度,说了一句模糊的话。
李老师悄悄冲他点点头,像这种偏居一隅的小村庄,初来乍到没弄清楚情况,不能一开始就说他们是来考察记录的。遇到排外一点的,管你三七二十一,先把人轰出去了再说。
即便是正常情况,对待外乡人,能聊上两句都已经算得上是友好。
“热闹!”来人的嘴角咧得更大,一双手在卷出毛边的衣服上擦了两下,就要来拉闻筠:“当然当然!可热闹了,全村人的热闹嘞!”
张之炎上前一步,挡在了闻筠和李老师前面。李老师抽抽嘴角,被张之炎撞得朝后面踉跄一步,扯住傻瓜学生的衣角才站稳。
哪有这么下人面子的!
被这么一挡,这个村里人的热情却没有消减半分,转而拉住张之炎的手,两只胳膊才抵上张之炎一只,力气却格外大,张之炎都被他拽得往旁边刹了一步,格外惊奇地盯着这个瘦小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突然停住了,歪着脑袋看着考察团。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闻筠疑惑。
“……嘻,太……对啦。又能……”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模糊着听不分明。
又能什么?闻筠没听清,看向中年人,却见他似乎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扭过脖子挪开眼睛,引着众人往村子更里处走。
闻筠顺着刚刚中年人的目光看去。
一群人零零散散地走着,他一时分不清那道目光的落点。
“……我们村里,有大喜事!你们来的时候是不是没看见人?没看见人就对啦!大家伙能出力的都在忙着准备婚事呢。你们来得正好,咱们村里办婚事还请了戏班唱戏,唱得可有滋味儿!”
闻筠皱了皱眉头,目光一直放在带路的中年男人身上,对方语调高昂,声音里满是溢出来的喜悦,可听久了,又感觉这语调一成不变,似乎一直扯着嗓子说话不会累人。
前面带路的中年人的话题已经到了婚礼上的新人身上:“嘿,咱村子里的大小伙子都能干,能讨到顶好顶贤惠的老婆嘞!”他搓着双手,眼神放光:“好老婆能生出大胖小子,诶,水灵鲜嫩的丫头也不错!但还是得有儿子,孙子,咱王家村才能添丁——”
道路的尽头骤然开阔,露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站着、坐着,挤满了人。
“这……这些是客人?”几十双眼睛密密匝匝地看过来,几十张脸孔抻着脖子望向中年男人身后,明明长得不一样,可脸上的神情却让他们看起来——如出一辙。
中年男人侧着身子,邀功一般得意洋洋地开口:“看我找到的,新客人!”
“呀!咱们村子里好久没来这么多客人了!”
“上次来人是什么时候?”
"好几个月以前嘞,老婆子我都快记不住这么久的事情了。"
“姑娘……水灵灵鲜嫩嫩的姑娘……好,好啊!”
“又能……”
……
人群后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起来,咱们村里的房子是不是不够住了?”
-
闻筠怎么也想不到,进村后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所有人都成了噩梦里的一部分,只除了他自己一人清醒。
短短一天时间,除了他,李老师和师兄们都不记得,考察团里还有两位师姐。
师姐的存在被抹去了。
他几次追问村里的人,只得到师姐和村里结婚的姑娘呆在一起,同吃同住的消息。
直到婚礼当天,上午来了戏班,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大戏拉开帷幕,闻筠被拉入一个其他人都看不见的、过往的幻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