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筠扶住了身边的桌子,睁眼时,他仍然坐在桌边的板凳上。
与上次出了幻境一样的情况,他进入幻境后,现实里的时间并没有流逝。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但他已经不会再怀疑那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觉了。
这场戏还在继续,管弦和锣鼓的声音又响起。
闻筠闭了闭眼睛,已经准备好再一次进入幻境。不把这场戏演完,恐怕幻境也会一直进行下去。
念白先至:“愿这小两口,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甜甜蜜蜜!"
闻筠猛地睁眼向台上看去!
唱戏的主角儿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幻境里的那个女孩子!
红色的戏服变成鲜红的嫁衣,手里捏着同样鲜红的盖头。她面色苍白,但灵活的身姿已经看不出受过那样严重的伤,她并没有做戏曲里的动作,只是捏着红盖头站在哪里,嘴唇张合。
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看起来毫发无伤?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包括幻境,都是因她而起吗?
周围的人群似乎没有发现任何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仍然在拍着手叫好。闻筠只好从拥挤的人群中间挤过去,想要去找戏台上的女生。
然而,戏已经唱了起来。
戏台上的女生看见了他,抬头微微扬起了笑意。
“入洞房,花烛亮!良辰美景韵悠长——”
“合卺酒,情意酿!百年好合——福运昌!"
“早生贵子——笑声朗,相濡以沫岁月香!"
“白头偕老不相忘!幸福美满,永——流——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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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筠睁眼,四肢百骸袭来无比剧烈的疼痛,让他一瞬间就蜷缩起身体。
“呃啊——”
他咬紧了牙齿,还是没忍住发出痛呼。
痛,太痛了。身体没有一处地方不在发出哭嚎,哀叫着发出濒死的预警。
但慢慢的,那层痛苦就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生命力正在流失的麻木。
“算啦,你这么好,就不让你痛了。”
闻筠一惊,环顾四周。他仍然在这个女生被囚禁的房子里,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可是这个声音?
“是……”闻筠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能抬起头望着虚空里的一点:“是你吗?”
“是啊。”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闻筠急切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被拐卖到这个村子里的,你的父母在哪里,联系方式……”
女生的声音"噗嗤"一下笑了:“你被我带到这里来,看见这些事情,居然先问我这些?”
闻筠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这些很重要,等出了村子,我一定会帮你联系家里的人,或者朋友,至少……至少他们能知道你在哪里。"
"出去?你觉得自己还能出去吗?我见过太多留在这里的人啦,我也被留在这里,出不去的。"
“不过你很奇怪,一般人这种时候就该忘记外面的事情了,慢慢的慢慢的,就变成这里的村民。你居然还能记得要出去。”
闻筠无暇理解女生话里包含的信息:“我会想办法的,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或许只是我自不量力。但是只要我还能活着出去,我就一定会帮你联系家里的人。”
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你真的是个好人。”闻筠在幻境里,共享她的眼睛的时候,她也能共享闻筠的情绪。
那些哀痛,愤怒和无能为力,她都感觉到了。
“可惜,就算我想回答你的问题,我也做不到了。”
闻筠一愣:“什么意思?”
"因为我已经留在这里太久了,当然也会受到这个村子的影响。我已经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名字、父母、朋友,还是别的什么,都忘记了。"
"我只记得我好像写过什么东西,放在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被我藏进了这个房子的干草堆。"
“你要是出去后还能在现实里找到它,就打开来看一看吧,我允许了!”
“好,我一定会的。”闻筠很认真地点头承诺。
女生又笑了:“不过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看看我的手上。”
闻筠刚才被脑海里的女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加上身体一片麻木,他竟然没发现,这是女生的身体。
“你——”
“嗯嗯,我把身体的掌控权交给你啦。”
闻筠下意识地握拳,掌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用手感触——一片尖锐的瓷片,是那只被摔碎的瓷碗。
被反绑的手里,不知何时竟然捏了一片锐器。
“我帮你割开绳子然后逃出去?”
“不,”女生的声音淡去了笑意:“你帮我杀了我自己。”
“什么!?”闻筠没忍住惊呼。
“我逃不出去的。这是在我的幻境里,你可以不用感知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但事实就是,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更不用说逃出去。”
“那个时候,我只能等在这里,不知道接下来是一顿毒打,还是被送到谁的床上去。”女生的声音平静地没有一点波澜。
“他们都说让我认命,可我偏不。第一次我逃出去了,结果你也看见了,被抓回来关在这里。可我还是不想认命。”
“比起留在这个村子里暗无天日地过完一生,用我的子宫生下一个又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我宁愿结束生命。既然掌握不了我的生命,那我至少可以选择死亡。”
闻筠安静地听着,听着这场迟来的自白。
“可是,我还是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做出这个决定,我求生的本能在和我求死的理智对抗。”
“我是个正常人,这是我的生命,瓷片捏在我的手里,可我下不了手。”
“后来我死了,记不清怎么死的。等我再有意识,就被永远困在了这里。”
“我在这个幻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段经历,每当幻境里的我把瓷片捏在手里时,这个幻境就开始溯回,然后重新开始。”
“起初,我还会同幻境里的我一起痛苦,后来,数不清多少次之后,就麻木了。”
“害怕死,也害怕活着,我就只能被永远困在这个幻境里了。”
“没有人能看得见我,也没有人能看得见我的幻境,直到你来到这个村子里。”
“所以,你帮帮我。”
闻筠明白了。她想要与命运对抗,只是差了最后一步。
“但是碎瓷片不管怎么使用都不能让你彻底死亡,反而会加剧你的痛苦。”
女生像是很高兴闻筠能答应,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这只是一个选择。在幻境里,碎瓷片也好,别的也罢,不是真的要你帮我经历死亡的过程,而是下决心做出这个行动。”
“最后一个问题,”闻筠一边用瓷片割绳子一边问道:“为什么戏台上你会代替唱戏的人,还有,这个村子究竟怎么回事?”
"这是两个问题!"女生很耐心地回答:“第一个,当然也是幻觉,只有你能看见我,那是我死后留在这个村子里时维持的状态。第二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毕竟我只是被困在这个村子里的人。”
“我只能告诉你,就凭我死后还能存在这么久,这个村子已经不能用常识去认知了,你要小心。”
“好。”
闻筠割开了绳子,将瓷片双手握住,对准了这具身体。
“再见。”闻筠温和了声音。
“再见,好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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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戏落幕了,戏班唱出了一个和和美美的大结局,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
“师弟你在这里啊,走,吃饭去!”张之炎揽着秦昊的肩膀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我就不了,”闻筠朝着戏台上看去,没再看到那个穿着嫁衣的女生:"早上吃得有点饱,现在没什么胃口。"
他现在更加担心师姐和那十四个即将在下午结婚的女孩子,她们中又有多少个是被拐卖到这个村子里的呢?
“师兄,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去找找师姐。”
张之炎和秦昊异口同声:“什么师姐?”
"齐安和周舟师姐,她们和我们一起来的村子里,师兄还记得她们吗?"闻筠试探着问道。
张之炎担忧地看向闻筠:“小师弟,你是不是中暑了?”
"什么师姐,没有这两个人啊?"
“周舟和齐安,”闻筠上前一步,强调这两个名字:“师兄还有印象吗?”
张之炎神色困惑,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认识。”
“师弟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吃点饭吧,我俩都饿了。”秦昊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饿得不行了,走走走,快回去吃阿婶做的饭!”张之炎揉着肚子叫道。
闻筠捏紧拳头,他得去找到师姐。
“诶,师弟你去哪儿?”张之炎在背后喊道。
“我感觉有点头晕,四处走走,师兄你们不用等我了!”闻筠一边避开还簇拥在戏台周围闲聊的人群,一边四处观察。
从昨天在村民的口中听到的消息来看,结婚之前新娘子们会等在一处,等待着丈夫们过来接亲,那个地方会在哪里?
早上阿婶说师姐和女孩子们呆在一处,只要找到了那个地方,是不是也能找到师姐?
闻筠不确定,但这是目前他唯一知道的师姐们可能在的地方。
村民们大多都像昨天一样在戏台周围空出的场地上支起桌子吃饭,现在村里大部分地方都是没有人的。
闻筠往左边仰头一望,几十米开外有一处陡坡,爬上去就是山体凸出来的一个小平地,站在上面几乎可以清晰地俯瞰整个村子。
这个村子都是只有一二层的自建房,而且彼此之间隔得比较远,几乎没什么地方会被遮挡。
按照这里的习俗,新娘子聚在一起的地方肯定是张灯结彩,装饰得比其他地方更为隆重一点,站在高处说不定就能够看见!
不论如何,都比瞎跑要好些。
闻筠不再迟疑,朝着陡坡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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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上大学后除了体测长跑,他几乎不怎么剧烈运动过,爬上这个山坡废了不少力气。没有任何保护安全的道具,中途还要时刻小心不能脚滑摔下去,闻筠的后背出了一层汗。
好在总算是爬上来了。
他走到这个平地的边缘,往右一看,便能清楚地看到村民们正在吃饭,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一块竖起的大石头的后面半俯下上半身。
挡着点,最好还是不要被那些村民们看到。
这里的视野如他料想一般非常好,整个村子都能尽收眼底,包括他们来时的那条山路,都在远处蜿蜒着进入闻筠的视野里。
闻筠凝神仔仔细细的看过每一个地方。
从村中戏台和空地出发,往西一条小路,拐两个弯,就是一个村子里修得最正式的建筑,王氏祠堂。
新郎官接到新娘之后,三拜之中的“一拜天地”,便在这里举行。
但现在新娘子不可能在这里。
从戏台向北望去,最远的地方是村口,村口几条道路一一看过来都是自建房,每家每户都挂着红绸,门窗紧闭,房屋的主人大都聚在戏台这边吃饭,只留下看门的狗。
做饭的阿婶说女孩子们在结婚前半个月都是与自己的丈夫分开,新娘们住在一起同吃同睡。
这都是村民们自己的房屋,住不下十几个女孩子。不是这边。
那么还会在哪里?
闻筠调转视野,突然,他看见了那个阿婶,正从做菜的大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的大木盘里摆着饭和菜,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中年妇女,与阿婶一样都用木板端着饭菜。
她们走出厨房,一拐弯向东边走去了。
这个方向,也不是戏台的方向啊。
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戏台这边吃饭,别的什么地方还需要这么多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