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筠现在在哪?这个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
戏唱起来的时候,他还没能从人群里挤出去,伴随着曲折婉转的唱词,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人影闪成一道道虚幻的影子,身体逐渐失去感知……
再清醒时,就出现在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条小路上,周围是低矮的房屋隐在黑夜里。看起来仍然在王家村。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转不了头,抬不了手,迈不了腿。全身上下似乎只有眼睛能用,可视野还是固定的。
他被固定在了一处,然后强迫性地睁开眼睛,看着一线月光下的小路。
闻筠一次一次地尝试着感知自己的身体,却只传来一阵空荡荡的麻木。这是哪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身体怎么回事?为什么动不了!?
该怎么办!?
闻筠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头脑里把从进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捋了一遍。
阿婶那诡异的眼睛……戏班……戏!对了,他是听到唱戏的声音后再失去意识的。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征兆。
会是那台戏的缘故吗?可是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一些,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幻觉?
如果是有人把他带到了这里,那目的又是什么?怎么做到的?
闻筠在心里苦笑一声,推测也好,猜想也罢,他现在的状况没有办法验证任何一个想法。难道真的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吗?那师姐她们怎么办?
失去了计时工具,束手无策的等待变得异常煎熬而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传来传来一阵动静。双腿重重地踏在石路上的声音,布料被风掀起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喘息声。
闻筠的视野正对着这条窄窄的小路,小路的转弯处忽然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
等人离得稍微近一点,闻筠看清了,是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孩。她跑得跌跌撞撞,头发散乱,盖头早就不知所踪,身上的嫁衣似乎非常厚重,让她的每一步都跑得很艰难。
嫁衣的下摆能拖到地上,她不得不用一只手费力地拎着,突然,脚下踩到了没提起来的裙摆,她往前一扑,毫无缓冲地摔到了地上。
一个小小的布包从她的怀里掉出来,在地上沿路滑了一段距离。
她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的时候,额头被擦破了一块皮,鲜红的血渗出来,顺着鼻梁往下蜿蜒地淌。
女生似乎感受不到痛觉,咬着牙站起来,回头看一眼来时的路,黑暗里只有一线月光穿透云层的缝隙照下来,狭窄的路上好像随时都会追来什么东西。
她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带走被摔出来的生理性的眼泪,几步过去把布包重新捡起来揣到怀里,然后再次提起裙摆沿着小路飞奔。
只是那眼泪似乎流不尽,混着脸上的血迹一滴一滴地淌,又在奔跑的过程中散在风里。
闻筠的视角一直跟随着这个女生,随着她的奔跑,四周的环境不断变化。
他的思绪和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女生身上。这个女生是谁?闻筠记得这次结婚的十四个女孩子,她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双粗糙的绣鞋大得不合脚,没跑几步路就会滑脱,女生干脆把鞋子脱了下来,惨淡的月色下,一晃而过的清瘦的脚踝上有一道道血痕。
看起来似乎是被粗糙地捆绑过,然后在剧烈的挣扎下硬生生地磨掉了一层皮肉。
长条状的、发紫渗血的勒痕。
闻筠心底骤然浮现出猜测,这个女生或许是在逃跑,不,更准确地说,是在逃婚。
脚踝上的勒痕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她应该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处于双腿被缚的状态。
越想下去,闻筠越是心惊。
有人强迫着这个女生穿上嫁衣结婚,而这些人是谁,不作他想。
闻筠的视野已经转了个方向,随着女生跑出这条狭窄的路,转进另一条道,村中较为密集的房子现在已经少了很多,只偶尔会看见一座,黑洞洞的窗户里看不见一点光亮,仿佛要择人而噬。
不过这对女生来讲是好事,意味着这家村民睡得很熟,不会发现她的出逃。
闻筠的视线默默地跟随在她的身后,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条路。他们刚来这个村子里时,那个中年人就是把他们一行人从这条路带进了村子。
这些路并不平坦,一路上的碎石块竖起尖锐的棱角,在奔跑的过程中扎进没有穿鞋的脚底。很快,小路上就印出了淡淡的血迹。
女生没有心神去注意到,她拼尽全力地迈开腿,苍白的脸色仿佛随时都要失去意识。
她不知道还要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她只想要离这里远一点,再远一点,哪怕是跑出村子被山里的野兽吃了,也好过在这里被畜牲不如的东西玷污!
快……就快要到了,她已经看见了村口。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双腿已经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她的喉咙和肺像是被一柄尖锐的刀剖成两半,被山风呼啸着从中间贯穿。
疼到一定程度,反而麻木了。思维成了空白,只知道用眼睛直直地望向村口的方向,奔跑过一段又一段路程。
脚底都是汗和鲜血,湿漉漉的脚印越来越明显。
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一只趴伏在院子里的黄狗耸动了几下鼻子。
淡淡的血腥气传不到村里人的鼻子里,却惊扰了它的美梦。肚子空瘪瘪地垂下来,今天这只黄狗吓到了来做客的一个小孩,被主人好一顿训斥,然后扣掉了午饭和晚饭。
一直到晚上主人睡觉之前,才把它脖子上的绳子松掉。
它现在非常饿。
它闻到了,血和肉的气息,是它最喜欢的味道。
黄狗出了院子,开始在空空的路旁嗅闻起来。它的鼻尖耸动着,四肢在月色下显出嶙峋的弧度,尾巴却高高地竖起。
很快,它停在了小路的中央,原地转了几圈。
随后,红着眼睛,流着口水,转过一个弯冲了出去。
近了……更近了,就在不远的地方,肉……和骨头!
黄狗的口水流得更多,几秒的时间都不到,就冲到了一个岔口,转弯,就是这里!
它愣住了,疑惑地歪了歪头,原地转了一圈。
这里只有几个半人高的木桶,码在土墙的尽头。粪便混合着其他脏污从木桶里渗出来,恶臭味浓重地弥漫在空气里。
褐色的鼻子四处拱了拱,却始终没能找到血腥味的源头。
黄狗的喉咙里开始发出焦躁的"呜呜"声。
女生惊恐地捂着嘴巴,蜷缩在最里面的一个空木桶里。
她正跑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起初她以为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可随着那阵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她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是铃铛的声音。
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狗,主人为了知道狗在哪里,基本都在狗的脖子上挂上了劣质的铃铛。
她见过的。
这些狗会在嗅到陌生的味道时发了狂地叫,一直到主人呵斥它们,或者吃到了肉骨头才会停下来。
她不敢停下来,不敢回头,只能继续往前跑,可她已经太累了,很快,就会被狗追上的。
她会被扑倒,会被撕咬下一块身体上的肉,或许,这只狗会兴奋地大叫,然后惊醒睡着的村民……她就会为这次出逃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
女生注意到脚底的刺痛,知道是血腥味引来了狗。可她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可供躲避的地方,刚刚看起来很近的村口此刻是那么的远,她跑不到村口,跑不进山里躲起来,就会被狗追上。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谁来,谁来救救我?
不,没有人,没有人回来救她。
这件事,她早在暗无天日的一个月里祈祷了无数遍,唯物的、唯心的,只要能救她,什么都好。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唯一的一点希望全在这次出逃上。
全靠她自己,忍着恶心,用无比乖顺的姿态让那些禽兽放松了警惕,才换来的机会。
现在……这一丝希望也要没了吗?
女生绝望地想着,突然,一阵扑鼻而来的恶臭味让她转头看向了岔道尽头堆积的木桶。
没有任何犹豫,她朝着木桶跑了过去。
掀开桶盖的时候,恶臭的汁液溅到了红嫁衣上,扑鼻的味道让她一阵阵地眩晕。可她顾不得这些……
不行,这个是满的,装不下人,这个呢?也是满的。
一个个桶被打开又合上,女生的身体越来越颤抖,恐惧下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楚地听到铃铛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狗呼哧呼哧的喘息。
不,没时间了,正要原地蹲下躲在最里面木桶间的空隙里时,她打开门了最后一个桶。
空的!
巨大的欣喜击中了她,眼泪一滴一滴地流出来,她顾不得抹去,拿着桶盖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只留了一点缝隙换气,然后在几乎窒闷的木桶里心脏狂跳地蜷缩起来。
黑暗里,她听到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只狗停住了。
它的步伐变得缓慢,铃铛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它似乎在挨个嗅闻木桶。
好一会儿后,声音渐渐消失了。黑暗里,一切重归寂静。
走了吗?
女生惊疑不定,把耳朵尽力地贴在木桶桶壁上,屏息凝神,试图捕捉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
仍然是一片寂静。
或许狗真的已经离开了,也或许,只是桶壁太厚……
五分钟、十分钟?
她不知道已经在桶里躲了多久。
哪怕开了一丝缝隙,木桶里的空气也到了难以维持呼吸的地步。必须要再把盖子打开一点,一点点就好,让她获得一点新鲜的氧气。
要小心,动作要轻……
她用双手扶着盖子,一点一点地施加力度。全神贯注,每根手指都绷紧,轻轻地、轻轻地抬起木盖,往一旁移了几寸。
下一秒,空气涌了进来。她的鼻尖凑近了那个打开的缝隙,不算好闻,但终于让她能畅快地呼吸几口空气。
一滴水滴到了她的鼻子上。
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一秒,看见了寒光粼粼的牙齿。
“汪!!!”
“汪呜——汪呜——”
她的腿一软,跌坐在木桶里再也站不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从牙齿到脊背都在剧烈颤抖。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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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筠跌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看到的是什么?那个女孩子是谁?
闻筠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