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垂着头,不肯看他舅舅。
陶罄无奈之下,在榻边的圈椅坐下,弯腰将那把沉重的琵琶从对方怀中夺了下来,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顾箹,你今次觉得无辜,难道从前次次,就都是无辜的了?”
陶罄目光严厉起来,“今上不过远远地将你贬去西南,你就一蹶不振,将二十年教诲抛却云烟!”
倒卧在床榻上的人,一下子被激起了愤懑,攥住帘幔将自己撑托起来。
“既知父皇恨我,我又如何能够振作!”
陶罄的视线有了微弱的躲闪,他哑然片刻,不妨间跨坐在了床榻边沿,将绷紧了的帘布从对方手中解放出来,替庆王扶正了发冠。
“你此次就藩,亲领左,右,中三队护卫,人马编制满额不缺,另有云南布政使参议王坊佑,为你庆国左长使,除了封地偏远了些,藩王该有之例,你一样不缺。”
眼看着庆王缄默无言,陶罄进一步地语重心长说道。
“云南土人野蛮,局势常年纷乱,奈何九边塞外的北戎气候渐成,朝廷不能容忍其猖狂坐大,势必会导致遥处两极的西南边陲养痈成患。
“今上责令你就藩后要改过悔罪,焉知不是对你寄予厚望,期盼着你能与朝同心,安定西南呢?”
低眉耷眼的青年亲王,竭力压抑着抽噎,肩膀轮廓微不可察地震颤着。
“舅舅!”
他忽地从榻上踉跄而起,眸中的光亮灼灼盛现,可与此同时还夹杂着极其的懊悔不安。
庆王下意识地抓住陶罄的手臂,央求着他。
“舅舅,我这一去,除了重祀重朝,非帝诏再难以进京了,以后相隔数千里,我遇困境想向舅舅书信都传递不及!还有皇姐!”
他喃喃着,“往后哪里还有皇姐,能帮我行走,收拢人心呢……”
陶罄见他先是害怕没人可倚,继而又是担隔夜忧,不由得气得拂开他的手,有心警醒一番,可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立时哀其不争地绞痛起来。
他们想掌控老三,老三却不受掌控。
自己不想控制二殿下,只一心要扶持好他。
可他却偏偏是个软弱好欺的……
“我一早有言,劝你安心听学,增长才干,一步步地稳扎稳打,尤其切莫将宣云公主牵连进来——”陶罄说着戛然而止,捧了一把心口,没可奈何地将他扶了起来。
再怎样说,亦是迟了。
“你啊,就是耳根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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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当朝便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庆王,随着庆王的失势,以太后和后党陶家为首的派系,几乎在一夜间,犹如春雨入土,彻底收缩消失了踪迹。
所谓争储,历来是此消彼长,此起彼伏。
然而璟帝的精力更胜往日,致使连人逢喜事的三皇子在内的诸皇嗣们,都心照不宣地比从前要越发低调起来。
宣云公主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仍旧侍奉着太后礼佛。
朝堂之上一朝安静下来,国子监里也就格外的乏味无趣。
穆檀眉在修道堂内的课业不断,没什么空闲和王为敦几个小聚,仅是偶尔能从堂长庠莒口中,听来一丝这几个人不算好过的消息。
也不独是王为墩和程谷,事实上所有早前暂时离了监学,预备进六部历事的太学生,都不免受到其他同窗的冷眼。
修道堂里也发生过一两起,后者讥诮挖苦,前者忍受不住愤而还击,在午课上便指桑骂槐起来的闹剧。
至此连中级二堂,私下里惯例的诗会,都暂时没了人捧场。
穆檀眉对这等诗会,几乎要有了心理阴影,闻知此事发展,自然是乐见其成,老神在在的沉浸在最后半日的午课上。
等她重新从书海中抬起头来,修道堂内已然和往常一样,一个人都不见了。
穆檀眉将手肘支在后座的桌沿上,闭起眼睛轻轻地向后仰头,心想只闭目养神片刻,等下还要赶在典籍厅关闭前,借一套历年的题录出来,带回家去给姐姐看。
堂内无风自动,将她一缕发丝吹落在脸颊上。
穆檀眉蹙了蹙眉,实在懒怠伸手把它抚下,索性放任碎发在她的眼睫眉角泛起一阵的细痒。
身边似有若无地引起了一道气声般的轻笑。
那动静极轻,几乎不能被人捕捉,让听到的人会下意识地产生自惑。
穆檀眉却蓦然睁开眼睛,警惕地凝向那轻笑声停留过的地方。
与她半臂距离的座位上,静悄悄的,和方才比较显得别无二致。
穆檀眉的眸光倏然转向屋门处,那里不知何时,洞开的门已然静谧地阖上。
果然不是错觉。
穆檀眉没什么表情,心中明白过来刚刚的那一缕微风,就是来自那人开合房门的刹那了。
她将书箱飞快收好,推正座椅,毫不犹豫地朝着门外踏去。
末了,猛地推开门!
天色昏黄黄的,廊外悄无一人,唯有拐角的廊檐下勾勒着一道模模糊糊地身影。
穆檀眉没想到国子监内,此人竟敢在原地滞留。
短暂的迟疑之下,她背负在腰后的手,平稳而缓慢地探在了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上……
忽然一阵寒风穿过,那阴影里的人影像是不防间被呛了风,忍不住咳嗽两声。
继而皱起眉,催促着她。
“别人都走光了,你这般磨磨蹭蹭的,难不成是打算替监学值夜?”
穆檀眉面不改色地松开手,重新接近他,“我正常走自己的路,哪里能想到甘学兄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
甘楹的眼睛涨得有点红,也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叫人气得,心里暗骂了一通,自己真是上赶着找不痛快,转念还是让理智压占了上风。
“那日的礼,你都一一看过了?”
刻意隔开了这么些日子,纵然他所做有些粗莽,凭穆檀眉的脾性,想来该是心中有数了。
经过了缓冲,两人再面对面谈,就不至于尴尬。
这还是他宿不能昧,仔细斟酌出的缓和之法,虽有些不是君子举止,可事出有因,她也不能算是无辜。
尤其自己既已承诺插手,自有那一言九鼎的道理了。
就是不远处的事主,瞧不出情绪上有什么起伏,一双上挑的明眸压在他的脸上,让人逐渐觉出些不自在地烦躁。
甘楹耐着性子静待了片刻,没能等来期待的回答。
那还没及笄的姑娘家,行若无事地不在意道:“什么礼?看什么?”
甘楹胸口扑腾了一下,一个“你”字险些甩出口来,对面的穆檀眉干脆不掩疑忌地反问他,“我和甘学兄不过打过几个照面,何曾有过礼尚往来了?”
“何况。”她话不停歇地淡淡道:“你我虽是同窗,毕竟怀有男女之别,甘学兄虽无二心,可这样容易引人误会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甘楹叫她一番话,气得眼角崩不住地一跳,当场径直讥讽她。
“真是好啊,穆解元平常无事时,满嘴的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乾坤共一家,这会儿耍弄起人,倒是突然讲究起男女有别了!”
穆檀眉闻言抬抬眼眸,不带什么意思地哼笑了一下。
心知此人一贯不识抬举,想他知难而退,倒是自己想当然了。
这样想着,她脸上连那点儿惯常的笑模样,都理所当然地散尽了。
“甘楹。”
她轻慢地侧目向他,毫不客气地嗤笑道:“我大可辱骂你,可我觉得粗鄙,你更是不配听。
“我不管你怎样供人驱使,鞍前马后,只一点千万记住。”
她眸色倏冷地道:“他忌恨我,我同样厌恶他,这全然与你没有干系,他心中凡有不甘,亲自找我算计就是。
“缩头藏尾,真是笑话!”
僵立在原地的甘楹,错愕地追视着长廊下越拉越长的身影,好半晌终于赶在她消失前,张口结舌地跟从着疾步向前,三两步后才停下。
从她身后慌张传来的解释声,有些空茫茫的。
“可你不是才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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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疾行在小道上,临近西和坊的门牌前,车里突然一阵急乱的叩击声。
驾车的刘书一个激灵,一把刹住勒停下来,连累地整辆车身颤动一耸。
“大人?”
刘书刚来得及把车门打开,里面身形单薄的自家大人,沉着脸急步迈了下来,她拿手死死地捂着嘴,勉力扶到一颗树边。
随即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大人!都怪我自作聪明,觉着天色太晚,就抄了小道,没想到这么颠簸难走,反而害得大人晕车哕逆了!”
刘书急得团团转,只敢拿着干净的手帕等在旁边,不敢轻易触碰大人。
挨了好半天,那强忍着的呕吐声,总算渐渐止住。
自家大人身体一向好,怎么突然晕起车来?
刘书吓得嘴白,后悔没抓着亲妹一道来,怎么就一时图省事,把她忘在了二门上,这下可真是!
好在穆檀眉已经缓了过来,顶着一张失了血色的脸,神色如常地接过素帕,抵在唇边轻按。
“怪不了你,我早就觉得恶心,反倒是托你的福,现在好受些了。”
刘书没听明白大人的意思,心里却先安稳了一点,干脆为难地问大人拿主意,“大人若是好受些了,小的就继续赶车?”
“看你技术了。”穆檀眉面不改色上了马车,“总不好一直叫丁大小姐在巷子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