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一主一仆当真赶了路,奈何马车堪堪在巷子前停下时,约定的槐树底下已经没了丁家人的影子。
刘书哭丧着脸,一时间都忘记了放开手里的缰绳。
这一路上简直是倒了血霉,不仅晃吐了自家大人,结果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丁府的马车。
“大人,要不小的——”
话没说完,穆檀眉倒是不显异色,自个儿迈开腿往宅子里走,还没忘了告诉他一声,“名门深闺怎么会真就在我门前等着?你误不了事,且去停车就是了。”
刘书大松一口气,转忧为喜地连连答应着。
然而让他宽心了的穆檀眉,倒是一边往垂花门去,一边在心里兀自纳闷。
自从前一阵子自己为了朝贡那事,试图借丁淳亭的手传消息,遭到对方几次回避之后,她已经有一阵子没登过丁府的大门了。
连带着本来对她亲善的丁芽松,都不得不半尴不尬地应对着。
眼下突然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居然用得到自己?
她盘算着回了正院,才一进门,就因为院子里的景象愣了愣。
不知道陆晚娇从哪里搬来了几张木桌,在空旷处拼成了两排长木案,上面杂乱乱地堆放着许多布匹,连云锦都不值钱似的在边沿挤着。
吕妈妈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带着两个小丫鬟大片地裁剪着。
陆晚娇则是亲自坐镇中央,让烟芷和伏月两个轮番地给她递花样,估计是样子不入眼,用不到眨眼的功夫就扶着额头,挥挥手再次撤下一批。
……难怪自己方才一路进来,别说陆晚娇没有照常等她,沿途连个能喘气儿的都看不见。
竟然是都被收拢进了她院子里,一水儿地跟着陆晚娇挑花样子。
陆晚娇是个喜欢排场的性子,压根没觉得自己有些兴师动众,余光里忽然见到院门口站了个招眼的小姑娘,眼里顿时绽开笑魇。
“就知道你又该回来迟了!我怕你累得睡过去,再耽误了裁量衣裳的正经事,索性就把东西都搬来你屋里,正好方便了问问你的意见。”
说着直接起身,拉住穆檀眉的手腕,当即就要命人取布过来在她身上比量。
穆檀眉的脸色还残留着一丝苍白,闻言反手扣住陆晚娇,让对方没能如愿行动。
“等一下,姐姐。”
她有些牙痛,“我怎么没弄懂,什么时候裁衣服成了正经事?我这整日的在监学里关着,一身监生服从早穿到晚,每月里才有两日回家,哪里需要什么好衣服?”
陆晚娇明艳的脸上,露出个延迟了半拍的察觉表情,眸光往桌上那匹缃叶色的蜀锦上移了移。
“你跟丁家走动的勤,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好歹是没忘了解释一声,“你进门之前,丁家的管事媳妇来送喜帖,约莫坐了半个时辰,见等不到你就回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也没耽误了手上的动作,转眼亲自选出了一摞布匹,不忘疑惑地看穆檀眉,“你们没在街角撞上?”
穆檀眉心神一恍,转念明白过来。
原来是到了丁芽松的婚期?
她依稀回忆起之前的听闻,隐约记得还隔着一段日子,怎么提前到了腊月里?
陆晚娇专注地在她身上比划,不甚在意地继续道:“腊月廿八是正日子,说是想来到了年根,国子监也能够放假,好歹能请了你前去帮她壮壮胆气。”
穆檀眉轻轻蹙眉,猜出丁府把婚事提前,多半是受了庆王封藩的余波影响。
多半是丁右侍郎见微知著,知道自家头上还悬着太后指下的婚事,庆王一遭贬斥,这桩赐婚再是拖着,说不好就要引出一些,诸如他家落井下石一类的风言风语。
等庆王去了封地,人一走,皇帝纵有十分的气,也要回转出五分的旧情。
不如把婚事提前,早点尘埃落定,也省去拖到最后,既显得招眼,又惹出不美。
最要紧的,还是能衬得他丁淳亭无谄无骄的气节。
只是这样一来,想必不仅往前挪了丁芽松的婚事,后头的丁二小姐,也得跟着提前。
陆晚娇却没去理会别人的家事,而是对于丁家管事媳妇传来的那话,颇有些感到别扭不满,“这丁小姐也是直率,自己要成亲,做什么还得拉着你壮胆?”
穆檀眉知道她的脾气,也没顺毛驴似的捋她,反而神色平常地道:“听说礼部这次对明年春闱的筹备,是丁右侍郎带领主持的。”
果然面前的人没了声,再开口时,还能乐见其成地调过头来劝她。
“天地君亲师,丁右侍郎是你的座师,丁大小姐又与你投契,咱们自是应该礼之敬之,嗯……这匹铜青色的和那丁香色的,哪个更衬你一些?”
穆檀眉闻言弯起眼睛,退开两步认真地同她挑选。
“赭色这个如何?”
“不如何——”
院门外突然有人由远及近,冷不丁地响起年轻男子清朗的嗓音,“私以为你身后的浅绯妆缎,倒比这些都要出挑些。”
院中众人各自停下了动作,陆晚娇看见来人,背过身来。
到底是没有翻脸。
“吕妈妈,劳你明日把铜青色的和赭色的,还有那匹……浅绯妆缎一并送去顺织坊吧。”
吕妈妈答应一声,余光在来人身上一怔,随即当作没有看见,继续了手上的活计。
穆檀眉的眸光轻闪,走上前去挡住了院中的视线。
站在门边的年轻男子身形高大,轻易能够将院内景致尽入眼中,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目光只是漫不经心地跟随在她的身上。
白喑俨然没有进门的意思,如愿等到她来,干脆利落地倒退了出去。
两人就在院墙边不远不近地说着话。
“有什么事?”穆檀眉抬眸看他,“你也是应我姐姐之邀约来做参谋的?”
白喑轻勾唇角,“陆姑娘方才的脸色你又不是没瞧见,怎么还来打趣我?”
穆檀眉忍住笑,“想来是你的建议应在了她心坎上,这才没让你吃闭门羹。”
白喑跟着笑了起来,视线拂过她精致的眉眼,因是含着几分真心的忍俊不禁,就显得比素日里她习惯性的浅笑模样,愈发增添了动人的意味。
他的喉结隐约地滚动了下,不知是不是今夜月圆,害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你如今这么忙,我若是不想扑空,只得行一些冒犯的下策了。”
他替自己剖白一句,声音听着有些遥远,“自从我回来,咱们还没能好好的说过话。”
这倒是不假,穆檀眉思及养在跨院里的那匹锦膊骢,不禁点点头,向他称谢。
“还没谢过你的礼物,说起来那绣花马据传是漠北的独有种,前些年朝廷还没断了和北戎的朝贡时,也就得了寥寥几匹。”
奇驹难得,白喑远在千里,居然还不忘记挂着她。
穆檀眉承了别人的情,不免有些郑重,“你还要不远千里地带它回来,一定是费了许多心思。”
对方的由衷之言意外落在自己耳中,白喑心里熨帖极了,情绪逐渐雀跃,张口时就不自觉的带了点腻人的鼻音。
“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字?明日你难得休息,咱们要不去城外的跑马场遛上两圈?”
穆檀眉一时有些心动。
就算不为图个新鲜,方便去试试她的那匹小马,单纯是为了几日后监学里的骑射小考……
她的余光扫过白喑腰际的手,还记得他掌心上的薄茧。
到时趁机让白喑指点自己一番,也是顺理成章的便宜之事了。
“那正好——”
她松了口说到一半,忽然看见陆晚娇等不及地抬着下巴出来,把身姿颀长的白喑冷落在旁边,一双美眸盯着穆檀眉,无声地催促两秒,继而掉头走了。
穆檀眉着急进去哄人,脚下都跨进了门槛,又转过身,冲着白喑展颜一笑。
“那就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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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忙活了大半晌,陆晚娇索性没回自己的院子,跟穆檀眉同床并枕的歇了下来。
次日天亮,穆檀眉推推身边的人,对方将脸往锦被里缩了缩,半天没了动静。
穆檀眉叹一口气,自个出了门。
刘书新套了马车在巷子里等着,穆檀眉扬扬眉,没有上车转而向另一头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走去。
白喑笔挺地骑在马上,左手中另外牵了一匹灰白毛色,单侧臂膀上天然绣附着朱暗团纹的绣花马。
那马虽然只是勉强长成,却形劲体骏,很具灵气,让人一眼即知飒爽名逸。
许是遥遥途中都是被此人驱驭而来,此时被白喑控制在手中,也只是从容地打了个响鼻。
“要不要骑马?”
白喑长腿一收,翻身下了马,把缰绳交付于她。
穆檀眉稍作迟疑,伸出手摸了摸锦膊骢灰白的马鬃,身后的白喑自然地弯下腰,大手稍一使力,就托住她的腰将人送上了马背。
穆檀眉吃了一惊,反应过来立刻攥紧缰绳,俯身压低了重心,以便稳定身形。
谁知那锦膊骢居然动也未动,小幅度的在原地踢踏了一步。
穆檀眉讶然,果然是名驹,几乎不用她如何使力,甚至还能反哺似的主动来配合她的动作。
“刘书!”
她神采奕奕地吩咐:“把车留给姐姐,让她慢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