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尚在心思间,对面站在树下的王盛需已经是憋不住气,压着嗓子凑过身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次要不是连二殿下都折戟陷了身,家父恐怕还不能下定决心,让三弟从那‘历事’的浑水里摆脱出来。”
他才偷偷说完,立刻收获了王为敦欲言又止的眼神。
穆檀眉轻怔,怎么还有二皇子的事?
开弓没有回头箭,王盛需索性当作没看见,专挑着避开人的小径,和穆檀眉在前面并头走着。
穆檀眉听他话里的意思,像是还有什么朝中时新的秘闻,干脆充耳不闻身后那两个迷途知返的倒霉蛋,如何的左右叹息,再互相安慰。
她脚下步伐加紧,跟上王盛需的节奏。
“你可知道,今天的朝会上咱们陛下龙颜大怒,是为了什么缘由?”
穆檀眉听他神神秘秘,语气里压抑不住的兴奋,不觉侧目看一眼他,心里几乎是转瞬就有了些猜测。
她略微迟疑道:“你先前提到二皇子折戟,莫非是他被人检举了有什么不法?”
王盛需一拍掌,“对了一半!虽然不是被人有意检举,可机巧之下,今上传了神机营提督李拱进殿问话,结果意外得知了二殿下早前替胞姐宣云公主,在神机营内搜刮逼选驸马一事!
“甚至因为李拱的独子性烈不从,派人险些将其射杀!”
穆檀眉蓦地蹙眉,“竟有此事?”
王盛需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吐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那李家的公子至今没能伤愈,谁能想到二殿下竟能如此张狂行事。”
“不过……”落在后面的程谷忽然探过头,有些费解地问:“那出事的李管操家,不就在你隔壁,连你都不知情吗?”
穆檀眉面不改色,叹息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家的根系,我纵然与他比邻,也是轻易不敢沾边的,何况这次还牵涉到了皇子?”
程谷后知后觉,这才唏嘘起来,“是了,他们家低调久了,我竟忘了贼相葛三安是他李拱的外家,你不与他们走动,正乃明智之举,是想在这京中谁愿意跟叛国案的遗毒有瓜葛?”
穆檀眉没有言语,淡淡点了点头。
始终没开口的王为敦,慎重地替兄长纠正道:“眼下不该叫什么二殿下了,该改口了。”
穆檀眉心领神会,“二殿下要就藩了?”
按她方才的设想,谁也没能预料到,本已经是重疴残喘的璟帝,居然病体大愈,甚至再次临朝视事时,比之从前更要雷霆手腕。
二皇子系趁璟帝病期,屡次三番蠢蠢动作,根本就是孤注一掷,自断了后路。
由此自然也该明白,待璟帝缓醒过来,自己就该被事后清算了吧。
只是她一时没想到,璟帝借口处置二皇子的,竟然是李应讨遇袭一事。
她低下眼皮,脑海里忍不住地浮现起简扶空,现在想想,神机营那桩袭杀案里,他在其中到底占了多少手笔……
也不知二皇子事到临头,将罪名一人背下,到底明白过来多少?
到底觉不觉得自己冤枉?
她眼角缓缓痉挛了下,背后悄然有些发凉。
那简扶空当时几乎病态狂妄的动机,到底有几分是像他假说的那样,只是心恨不甘,还是他其实在戏弄李应讨,没有告知对方他已经自愿做为了一把刀。
王为敦温吞的嗓音,勉强拉正了她悸跳不止的心脏,“就在今日朝上,二殿下被封为了‘庆王’,年后就国昆弥府,理一国事。”
封地在云南?
穆檀眉扬了扬眉,不算意外,昆弥是云南的省府所在,下辖四州九县,毗邻滇水,是一处货真价实的边陲封国。
那地方在前朝还名曰“中庆城”,土人势力盘杂,朝廷鞭长莫及,直到本朝开国几年后,祖帝两度御驾亲征,终将其平定收复。
不过云南多雾瘴,山地伏绵,兼之民风强悍,动辄便有激荡碰撞,屡次压服屡次反复,很是难以治理管束。
璟帝把昆弥府封给庆王,谪迁之意不言而喻。
不过若让她看,如果不能分封中原,环倚京畿,那么索性远放到边陲就藩,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京中鱼龙混杂,自璟帝病愈,储君之争更是遥遥不可见其结果,勉力留下也是深陷泥潭,反而受制束手束脚,不如就干脆高飞远走,宛如那金蝉脱壳。
将那混乱蛮荒之地,视作一处遍布机遇的奇地。
如此潜心经营几年,掌兵亲权,据稳根基,未尝没有机会卷土重来。
到了那时……
大可一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沿着书箱的背带,心绪暗暗浮动着,就是不知道庆王能不能想通,能不能耐住性子,看见这危机下潜埋着的无尽好处。
“对了。”她忽然想到,“今上既然知道李拱吃了闷亏,又是如何安抚的?”
这次是程谷皱了皱眉,显然对李家这叛臣之后,很是瞧不上眼。
“你倒是所言不错,圣主仁厚,虽没补偿李拱本人,却把他那命大的儿子连升了几级,直接令他主管了御营其中的一个司。”
饶是胸有预期,穆檀眉还是稍稍吃了一惊。
神机营作为常备中枢的三大御营之一,是京营体系中的重中之重,因此与北地九边线上的边卫体制,有着很明确的不同。
神机营下设五军十六司,除李拱外,其下五军各有“坐营官”分别主管,再往下数还统辖着十六司,每司同样设有一名主官“坐司”。
李应讨能在神机营内主掌其中一司,掌管数千人的兵力,可谓骤然有了实权。
连程谷都忍不住再三酸道:“听说他年纪轻轻,男生女相,不知论勇武能不能及得上其父其曾祖父,莫要愧对了圣主的恩泽才是。”
穆檀眉想起李应讨身后那柄常人拿不起来的重剑,脸上的笑不免掺上了两分真心。
“今上慧眼独具,想来无需用我们担心。”
听见这话,程谷再是心气不平,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平顺下去,忍不住踢了一脚挡道的小石子,只得安慰自己不过一介武夫。
等他来年下场就是。
旁边的姑娘家却仿佛没留意他的心情,头一次有些说话不中听,“诸位,我要从这里拐去修道堂了,咱们午食见。”
好在身侧的王为敦,身形同样是微微一僵,强颜欢笑地作出那副温润的模样。
程谷交臂枕在脑后,打起精神经过他。
“快走吧,你也不想到了明年春闱,还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进贡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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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罄慢慢悠悠从鼎珍阁出来,手上还拎着油纸打包地二两水晶肴肉。
掌柜的笑容可掬,依依不舍地一路将贵客送至路边。
“哪能劳烦国舅爷亲自跑一趟,下次想吃肴肉,遣个小厮来过吩咐一声,我亲自给您送到府上!”
陶小国舅回过头,晃悠了下油纸包,很是玉树临风,平易近人的笑了笑。
等人影穿过石板路,化入了来来往往地人群之中,轮值地店小二才探头探脑地虚心跟自家掌柜的请教。
“这陶小国舅好容易来一趟,怎么饭也不用,是要去哪?”
掌柜的瞥他一眼,不用费口舌,对方已经乖觉地讪笑着忙活去了,留下他自个儿揣着算盘,在门前倚着。
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对劲。
看这国舅爷临去的方向,好像是跟他们酒楼斜对角的那什么唤仙楼啊。
那不是秦楼楚馆吗?
咱们国舅爷是众所周知的风流有度,怎么突然不讲究起来了,难道……是心情不好?还是心情太好?
独自一人迈进唤仙楼门槛的陶罄,哪里知道连个酒楼掌柜都留意到了他的反常,他脸色不太好看,拎着肴肉的手指几乎要把系绳捏断。
青天白日里,楼里不算热闹。
他一连上到二楼,才断断续续地从不远处听见咿咿呀呀地丝竹声,奏得并不成曲调。
陶罄嘴唇泛白,忍着情绪将包厢推开——
里面没有女子,倒是有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厮,兢兢业业在门边守着,一看见他顿时惊慌地双膝一软。
紧接着膝行到他脚边,用劈断了似的嗓子哭求道。
“国舅爷!奴婢劝了几十回了,实在没了办法,这才让人去求您了!”
“好了。”
陶罄眉心耸起,绕过屏风往里走去。
“你继续守着门。”
“是,是!”
破了音的嗓子被更加残破的奏乐声遮住,浓郁地酒醺气蓦地扑了陶罄满身,他一瞬间皱紧眉,下一刻却在看清歪倒在榻上的人时,心疼地改回了一声叹。
“庆王殿下,该回府了。”
床榻上的人不说话,五指并起重重地拨在了琴弦上,连带着浑身的力气也被抽干了,胡乱地抬起眼皮,怒目忍泪地瞪向他。
“连舅舅你!”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哈哈大笑,“都叫我庆王了?”
陶罄刚展开的眉心,重新紧蹙回来。
他险些要言辞斥责醉成烂泥一样的人几句,视线却忍不住经过对方虽然发皱却俱是齐整的衣靴,勉强维持端正的发冠。
末了,停在那张惊魂失魄的脸上。
“顾箹,难道你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