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的!
这样常吃的点心,都能失了分寸?
家里别的庶务管不好就算了,怎么连这样基本的嘱咐,都能闹出差池?
陆顶云气得脸黑,心道卫氏如今是越发的没用了,从前虽然畏畏缩缩,至少在伺候他的衣食起居上面,还算是细致尽心。
如今却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么细细一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多少个早朝,没见过卫氏像从前那样提早起身,替他准备布置好一切了?
他方才出来时,卫氏在干嘛?
似乎是提前告退,去歇回笼觉了……
陆顶云气得捶了下膝盖,紧接着绷紧了嘴,拿手掌来回的在膝盖上揉按着,好半天缓过劲来,正想好生再饮一杯热茶,脚下的马车却“吱呀”一声停下了。
长随桓一的声音响了起来,“大人,到地方了。”
陆顶云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瞥了一眼热得滚烟的茶汤,再抻了下甜噎噎的脖颈,短暂地激烈抉择后,他强忍下不适进宫去了。
今日不是大朝会,可随着天子龙体的转好,连这样的常朝都比从前数月隆重了许多。
陆顶云一路埋头走着,方便省去道上要与同僚寒暄或是回避。
进了大殿,里面已经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按照本朝规制,以官等及文武分列前后左右。
陆顶云站定位子,与身边几位同僚颌首一番,就各自归正,等待着接下来的诸司奏事。
很快上方惊来一阵响动。
陆顶云屏息凝神,低眉敛目,尚未闻得天听,头顶倒先传来一声齿缝间挤出的冷哼。
“顾勖。”
璟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几乎听不出病气。
隐在文臣班子之间的陆顶云,下意识心里一跳,余光不敢向上,只得飞快地朝着被点了名的三皇子窥去——
上前一步的三皇子低眉垂眼,极为谦恭忍耐的姿态。
这样的逆来顺受,却没能换来天子留情,反而是劈头盖脸地一通斥骂:“朕念在你前日来侍疾辛苦,特意将你暂调至神机营中督练三月,你却接连上奏抗旨,好大的胆子!”
三皇子一言不敢发,咬牙听着。
璟帝见他不为自己辩驳,果然冷冷怒道:“看来你是嫌朕的安排不公,你另有满意的去处了?”
三皇子拿捏着分寸,这下才被错怪了忍不住似的,猛地高声为自己辩白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实在是神机营身负拱卫京师之要职,历来有能将操管,儿臣经验不足,万万不敢插手!”
大殿之上,连同陆顶云在内的文武众臣,听完耳边的回荡声,各个是心惊肉跳起来。
三皇子所言确有依据,神机营此前一直是李拱执掌,这李拱虽说身份不算清白,然则颇有才武,很知道深厉浅揭。
可是就连这样一个人,都压服不住神机营,前些时候甚至险些让亲儿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殒了命!
尤其那牵涉进去的还有宣云公主……
陆顶云两眼盯着地面,意识到三皇子此举只怕是不惜沾脏了自身,也要直指神机营伤人案的背后之人。
是势必要将二皇子拉下水了!
他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停在天子常服的一片衣角之上,暗道此事发生在帝恙之际,早已被归为了一起口舌引起的意外械斗,囫囵吞枣了过去。
难道……
是天子如今不愿意了,所以故意将旧事重提,打算秋后算账?
他慌忙收回眼皮,再回想方才三皇子的反应,越发地显出不自然。
凭三皇子只知求稳的性子,还有那套与人为善的行事作风,怎可能激进到连上几道折子,直求天子收回成命?
说不得是侍疾侍出的好处。
事关争储,陆顶云便主意打定,咬死不肯让自己轻易地牵扯进去,果不其然他才假作两耳不闻,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谢阁老当即应声而出。
“禀陛下,臣亦以为三殿下尚不能堪此重任。”
他率先出言,殿上众人悉数收起了嘈嘈切切,皆默契地安静听着,连璟帝也暂且不语。
谢隆文不等璟帝问他原因,将脸一肃,振振有词道:“有献以来,神机营几经整编,至今在‘内卫外备’的职责之外,兼要肄习火器,排阵操演,非得是兼文武才,计略周备者方能胜任。”
他停顿了下,不留情面地道:“即使三殿下勉强领命,也只会沦为有将之名而无将之实,还望陛下明鉴。”
这话说得很是难听,几乎是当众指责三皇子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了。
然而始终垂首的三皇子,被人看轻之下只是脸色微变,不仅没对谢隆文报以怒视,反而更加上前言辞恳切地附声道:“请父皇明鉴!”
到底是在替三皇子辩解。
见三皇子形容狼狈,璟帝的语气倒是相较之前收轻了一分,雷声大雨点小的骂他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也罢,朕就当作你的推脱不敢误是忧勤国事。”
三皇子额前的汗一下子流了下来,自己当真是猜中圣心,顺利过了这一关。
他退回原地,知道父皇已有腹案,强忍着不看向身边隐隐瑟缩之人。
然而璟帝俨然没有错放之心,接连再问:“李拱何在?”
提起此人姓名,殿上一时间应声者寥寥无几,竟然有了片刻的冷场。
到头来还是谢隆文道:“回禀陛下,神机营本是李拱父子指挥操练,盖因数月前营中事故,其子李应讨伤重,使得营内军务繁重,匮乏人手,李拱只得亲自驻留在城外西南的火药局,督造改进军械。”
璟帝龙目扫去,掩在袖袍下始终不能止颤的右臂,忿怒地逐渐收紧。
“传李拱进宫,还有他那儿子,若还不能走路,就给朕一并抬进宫来!”
转眼有人匆匆领命而去,三皇子终于忍不住望向他那二哥的身影,深衣下的脊背哆哆嗦嗦,像是高空中百般凌受吹折的细枝。
随时可能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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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过后,国子监照常复学。
穆檀眉未免违背监规,昨日在家中用过晚膳,连跟久违了的吕妈妈,还有那神出鬼没的白喑两人深谈的机会都没有,赶在月落之前回了号舍。
如此匆忙行程,以至于等她醒转过来,预备赶去上祭酒晨课的时候,方才意识到准字号里居然又有了变化。
短短几日功夫,院子里原本各奔前程而去的邻里们,居然十分自然地悄然各自回来了。
院中那颗粗树边上,王盛需正一手一个地与那两个故人勾肩搭背,说到感慨处忽然瞥见她闭门出来,连忙情急地挥了挥手。
“我刚还说咱们四个好端端的,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小穆解元两个,心里落寞郁结,没想到竟还能失而复得呢!”
程谷还好,倒是王为敦面薄一些,闻言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撞见穆檀眉略带探究的眼眸,自觉颜面扫地一般,忙跟她点点头,“是呢,我和程兄今日起就正式复课了,咱们,咱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同进同出。”
穆檀眉看他自己先就语气带怯,心里盘思一圈,大致有了几分明白。
看来是前些日子风声甚笃的“历事”制度,推行得并不像有些人想象中那般顺利啊。
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须臾之际,倾覆黑白,让这板上钉钉的入仕捷径,从天降的美差转而害得人避犹不及了?
所幸程谷是个落拓的性子,垂头丧气之余,不忘跟她这么个同窗至交倒倒苦水。
“唉,都怪我没早些想明白,这功名利禄上的好处,哪里是能那么轻易就到手的?旁人鼓噪朝廷改制,我们竟然真就信了,为了一己私欲,服膺簇拥着他们甘当了人家造势的工具!”
程谷说着两眼微红,也不知是真就自惭悔悟,还是犹自心有不甘,“如今迷途知返,也只能灰溜溜地回来,贻笑大方我也认了!”
他剖白完了,旁边的王氏兄弟同样是面红耳赤,羞于启齿的模样。
三人形态落到穆檀眉眼底,刚才的三分明白,便也涨至了五分。
之前提起历事之时,还是端着讳莫如深,不可与外人语的秘密姿态,眼下却陡然一百八十度转,又成了事无不可对人言。
看来这“历事”制度,一夕之间已然公诸大白。
甚至连姑且蛰伏一时,缓图迂回重来的机会都不存在了。
能叫程王二人的出身,都只得束手接受,灰头土脸认输的,除了那宫中圣主,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尤其这推行“历事”,本就是基于璟帝抱病,对朝事日益脱控,力有不逮的形势下,某些背后之人宛如蝇营鼠窥,闻利催生出的……
穆檀眉简直是茅塞顿开。
一定是璟帝霍然而愈,致使前朝视事,复旧如初了!
她心情瞬时间纷杂起来,左右比较了良久,终是轻松多些。
不提什么国丧动荡,与民无益的虚想,单是往前倒数的日子里,璟帝还尚未垂垂老矣,不过是一次违豫,一经传出就足以激起无数人的豺狐之心!
穆檀眉的目光,缓停在面前三人身上。
连那所谓“政归六部,任天下事”的朝权核心,不也是万般疏漏,心思各异,实则靠不住吗?
比起妄想有什么中兴明主,骤然现身,匡扶于室,还不如先祈盼着璟帝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要是能老实本分的勤政就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