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总兵宁云抗击海寇有功,皇上看到东南诸郡被打得节节败退,就调遣宁云坐镇东南。
宁云来黎郡的第一天,太守大摆宴席,还叫上了许观薪。
席间,太守府依旧歌舞升平,宁云冷眼看着歌姬舞姬,问许观薪:“郡王身边那位就是从京中带到此地的戏子么?”
“他的事你也知道?”许观薪问。
“据说还有小青秀之称。”宁云轻嗤了一声:“戏子误国,若非变法,朝廷的精力就能尽快转到海寇上来,何至于出现今日之乱?”
“所以你是武夫。”许观薪道。
“郡王!”宁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喝多了,太守和身边的武官都劝他,许观薪却不惯着他,说:“变法乃是治本之法,不扶持商业,不改变税制,如何让国家富强,依旧闭关锁国,不主动对外开放,引来海寇主动进犯,怎么把这些怪到衣通政头上?”
“衣通政?”宁云笑了:“郡王对一个戏子如此尊敬,又是何意,你连年在海外,和他有什么瓜葛?”
他的目光似透过许观薪,直直看到他身后的衣青秀:“郡王可信鬼神之说?”
衣青秀脸色惨白了一下,双手垂在身侧,渐渐握紧,将面容隐在许观薪身后,额头又蔓延一片乌色。
“宁总兵似乎也和衣通政没什么瓜葛,如此咄咄相逼,莫非是受江公的指使,对死人也仍不放过吗?”许观薪厉色道。
江承,便是衣青秀在朝中的劲敌,也是宁云的顶头上司,衣青秀变法失败后,江承便接替了他在朝中的权位。这宁云在朝中风头正盛,和江承脱不了关系,这次大概也是江承安排他来黎郡的。
宁云也觉得荒谬,只是他作为武将,多有血光之灾,随行便会带着刻有符咒的令牌,如今这令牌在他腰间带钩上一直颤动。
“郡王,你好自为之。”
两人不欢而散。
衣青秀往回走的路上,说:“谢谢郡王替青秀说话。”
“句句实言。”许观薪说:“这些人目光短浅,被一时的局势所蒙蔽,将来衣青秀所做的贡献必然能广为人知,历史定然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夜晚,有几个人从后门,鬼鬼祟祟进了郡王府。
“郡王,是流民,说是得到刘健的消息了。”
许观薪披着外衣,坐到桌前,把人喊了进来。
那几个流民对许观薪抱了抱拳,为首的说:“我们亲眼在海龙王的船上听到了有人喊刘健的名字。”
“这名字普通,我们特意问了一下,这刘健如今已是‘兴丰号’的二把手,他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准没错。”
说完,为了怕许观薪不信,还把画的画像拿给他看。
“你们说他在兴丰号上?”
“郡王,兴风号乃是‘海龙王’汪旭的一艘大型商船,那汪旭和海寇老大,以及周边小国的官员关系都很好,占着一座大岛做生意,势力范围遍及海外。”
“好说。”这汪旭正是许观薪和廖正使出使海外的时候扶植的一个商人,没想到真让他给把生意做大了,如今还有了这么唬人的名号。
“你们再回船上,替我传信给刘健,事成之后,赏金五百。”许观薪说着,示意管家先把允诺的那一百两拿过来。
他伏案写着字,几人互相看看,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差事,只是传传话,竟然就能一辈子吃穿不愁。
“郡王,您和那刘健有什么关系?据说他是海盗出身,如今做着走私的活,和您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许观薪笑了,说:“都捂紧嘴巴,拿了我的钱,只管替我好好办事,懂了吗?”
“是、是。”几人收了钱,拿了信,趁着夜色深沉,又从后门悄悄离开了。
许观薪得到了额外的情报,将汪旭的事立刻修书一封,寄给远在京城的廖正使。
他们在海外的时候学习了一下其他国家的文字,因此写的信用的都是外文,不怕被人拦截后,看出什么名堂来。
他把信交给管家后,管家关闭了房门,只见竹影从窗前照进了室内,忽的一晃,好像有什么人影过去了。
许观薪往窗外一望,就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廊下走来走去。
细看,他的步子不是乱走,在那走廊上悠悠荡荡,嘴里还唱出清亮又喑哑的词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1]
接着发出像是哭声一样悠长的声音,竹林淅沥作响,仿佛在附和他。
那鬼终于转过头来,正对上许观薪的目光,用袖子掩住脸,就要朝外面跑去。
“别躲了。”许观薪无奈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鬼僵住了脚步,过了一会儿,回头看向他,依旧掩面,问:“公子不怕我吗?”
“没想到话本里说的遇鬼是这么回事。”许观薪还有些想笑,说:“实际遇上了觉得并不可怕。”
“公子,人鬼有别,你这样,会被鬼骗走的。”
“我像是会被骗的人吗?”许观薪说完,又说:“你预备拿什么骗我?”
那鬼怔了一下,缓缓放下了袖子,看着许观薪,说:“公子,话本里的鬼,长得好看吗?”
许观薪心里一柔,鬼使神差地说:“你长得好看。”
黑色的长发,没有一丝光泽,映衬着脸愈发苍白,眼睛似乎要泛出幽蓝的光一般,那么幽黑,其中闪着似乎哀愁似乎幽怨的光,瘦削的下巴,精致的长相,确实是一款很惊艳的男鬼。
“而且还会唱戏。”许观薪补充道。
“公子喜欢听吗?”那鬼说:“那我唱给公子听?”
“好。”
“公子不嫌弃我的声音吗?”变成鬼了之后嗓子就不像人的声带那样好用了。
“……别有一番滋味。”
那鬼似喜似嗔地看了他一眼,说:“公子可以为我伴奏吗?”
许观薪进内屋,从箱子里找了半天,从杂乱的旧物中找出一架古琴,他不经常弹这东西,但是也歆羡所谓的名士风度,所以学过。
许观薪动了动琴弦,随着那琴弦发出了一声轻响,他感觉到沉睡的触动被唤醒了。
还没等他去屋外,看见那鬼就飘了进来,在他床上滚了滚,然后直起身来,调皮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
“公子可曾娶妻?”
“不唱曲了吗?”
“……唱。”鬼蹙着眉头,说。
许观薪不敢想象,他生前会是怎样一番姿容美色,即便变成了鬼也是一番勾魂味道。
鬼唱了起来——
“浩浩愁,茫茫劫……”[2]
许观薪自由谱曲,赶紧给他配上了合适的琴声。第一次合作,但是似乎他们很有默契。
“郁郁佳城……”[3]
唱完后,鬼静悄悄地看着他,问:“公子,知道此曲?”
“……不知。”
“是为我作的。”
“……勉勉强强吧。”
鬼笑道:“这是我第一次唱这首曲子,真好。”
许观薪仿佛看到那京城四百八十楼阁,他在月下舞蹈,在花前唱戏的样子,本就是蛊惑人心的行当,竟然还兼以如此的聪慧,真是过于出色,落得个美人薄命的地步。
那鬼忽的扑到许观薪身上来,轻飘飘的却没有什么分量,只是像一汪井水似的,凉得许观薪一哆嗦,他细长的胳膊搂着许观薪的脖子,说:“公子,恭喜你,被鬼缠上了。”
“……”许观薪说:“别闹。”
“公子,青秀只对你一人如此。”那鬼暧昧地贴着许观薪的耳朵说着。
许观薪正等着他的下文,忽然感觉身上一轻,他回头看去,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推门出去,看到廊上也空无一人,望着天上,刚现了鱼肚白。
……
早晨,许观薪起晚了一些,衣青秀来问候他,问:“郡王昨晚没睡好?”
“……有点事。”
“昨晚阴风阵阵,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我房间的门窗都被打开了。郡王你没着凉就好。”
“……”你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许观薪看着他一无所觉的脸,心里的疑问被压了下去。
这张脸美则美矣,和昨天的鬼并不是一个人。这种微妙的误差,让许观薪感觉到一阵违和。
他更加知道,那个叫衣青秀的人,其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不是这样,他还停留在这具不属于他的身体里。
他还是他,只是,他只有变回鬼的时候,才能做最真实的自己。
他最真实的样子,就是昨夜那般吗?
鬼的迷惑性,恐怖如斯。也难怪多的是误入歧途的书生和非倩不娶的宁臣了。
问题是,现在他是什么意思?
“灵犀,你说人鬼殊途,是否不可变更?”许观薪问。
“……”一向伶牙俐齿的他蹙起了秀眉:“这个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怎么说?”
“也不一定就不能,但是,鬼是靠怨气存在着的,要是怨气没了,有一天,或许是会消失的吧……”
“会没了怨气吗?”
“……会的啊,郡王。”他愁眉不展,说:“没人喜欢厉鬼,但是不做厉鬼,就做不了鬼。”
[1]牡丹亭[2][3]香冢吟: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愿作蝴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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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戏子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