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考已死,杨府众人皆知,千面必不可能以他的身份待在杨府,它的行踪没有定数,能隐匿在人海中。
为今之计,只能让它再杀一次陈平考。
天色已晚,钱不觉寻了个便宜客栈。
蒲百万靠在木桌旁,扯开腰间的束带,钱不觉踹他一脚半点力气都没收,但除开将他踹倒在地之外,并没有钝痛,腹部的皮肤也没有淤紫和胀胀。
果然。
蒲百万觉得无聊,去敲钱不觉的门。
“睡了睡了!”
灯油没灭完全,况且里面分明就有人说话的声音。
蒲百万推开门,钱不觉正眉飞色舞地跟郁小少爷讲故事,抽空瞥了他一眼:“干嘛?我不是都说睡了吗?”
“聊什么呢,”蒲百万当自己床似的,“也讲给我听听?”
郁小少爷听得兴起:“继续继续。”
方正说到钱不觉刚摸到尸体,就见那死人指甲突然往他手背上抓。
钱不觉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低:“抬头一看挂着个穿红衣的影子,头发长长的,咧开嘴对我笑。我害怕,我就跑,才知道那是个小孩。”
郁小奉咽了口唾沫,强撑问道:“那他追上你了?”
“他没追我,”钱不觉说,“是他又突然出现在了井边,背对着我哼歌,后脑勺有个洞,脑浆都流出来了……他转过身,我就看见了他脖子上戴着的平安锁,我一瞧,更是慌了神,三年前他的尸体就是我埋的!”
“他误以为是你杀的他?”郁小奉讶然,“伤你了吗?”
“当然!”钱不觉一脸骇色,“他追我跑,我一个普通人怎么跑得过鬼魅?被追上之后他要掏我的心……挖穿了我半块心脏,我差点没死那儿!”
郁小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们查鬼魂案的时候真有这么惊险?”
“瞎编的,”钱不觉说,“你信了?”
……
“你一辈子丁字。”郁小奉微微一笑。
“怎么还急眼了呢,”钱不觉抬了抬手,“话说我们聊聊呗,你给我这个数,明日我……欸,别走啊!”
郁小奉没停步。
蒲百万跟着走到门边,钱不觉还以为他会关门离开,哪知人还在屋里。
“干什么?”钱不觉说,“我还得给你讲个故事?”
蒲百万无辜道:“我是你夫君,哪有夫夫分房睡的道理?”
“赶紧关门出去,”钱不觉怒极反笑,“我不踹你了。”
蒲百万侧过脸,指腹蹭了蹭眼尾,那泪珠挂在睫上要落不落。
“你究竟忘了多少?”
哭了?
真哭了!
此男真是自己造的孽吗?
蒲百万看着他:“怎么不说话,还是你从始至终就没忘过,不过是想把我甩开才说这么伤人的话?”
钱不觉沉思着没说话,蒲百万自嘲一笑:“算了,我走就是了。”
好好好。
钱不觉连忙下床落了锁。
蒲百万咬紧了后槽牙,这木头疙瘩,也是够狠心的。
*
次日一早,钱不觉简直不敢看蒲百万,躲着走不说,话也少了,孔羡去打探消息他也跟着,半点不躲懒。
“回来了!”孔羡口涩找水,“大福说。”
“噢,”钱不觉道,“那场大火死的,除了陈平考之外还有一人,阿秀,杨府小姐的贴身婢女。我们刚刚瞧见送葬队伍,……不知为何今日才下葬。”
陈平考按例葬在城外义庄,阿秀却不同,管家让人打了口薄皮松木棺材,虽比不得富贵人家的楠木,却比寻常仆役用的草席体面多了。
毕竟阿秀是救了小姐的人,棺材外头刷了层清漆,还缠了圈素白棉线。
送葬队伍走得规规矩矩,路边突然窜出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许是阿秀的远方亲戚,看见棺材就扑上来哭嚎。
哭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杨府老爷杨元学眼神示意管家,管家便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包:“这里面是二十两银子,老爷说赏你们的。阿秀在府里有功,后事我们办得周正,你们就别在这儿哭了,拿了钱回去吧。”
那两人捏了捏布包,哭声顿时小了。男人搓着手道:“谢……谢府里恩典。我们这也是心疼闺女……”
管家冷眼打断:“她是府里的人,后事不用你们操心了。拿着钱,走吧。”
两人揣着银子,踉跄着走了,走几步还回头看了眼棺材,那眼神里哪有半分悲伤,倒像是卸下了什么累赘。
阿秀出殡时虽没请僧道,却让四个老仆抬着棺材,走的是府里东侧的小门,一路往城南的乱葬岗去。
路上遇见别的府里抬东西的脚夫,看了眼棺材上的白棉线,又瞥见后面跟着两个捧着素色包袱的丫鬟,忍不住低声议论:“这谁家的下人?葬得倒讲究。寻常仆役哪有棺抬,顶多草席卷了就埋。”
“看这排场,”过路行人叽叽喳喳道,“是立了什么功吧?”
抬棺的老仆听见了,闷声应了句:“救了我们家小姐的丫鬟,老爷恩典。”
“那就对了。”过路行人点了点头。
老仆们把棺材埋在乱葬岗边缘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旁边还特意堆了个小土坟,丫鬟把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两件阿秀生前穿得最体面的青布衣裳,也一并埋了进去。没有墓碑,只在坟头插了根削尖的木棍,缠了圈剩下的白棉线。
纸钱灰打着旋儿飘起来。
而不远处,袁爱怜默不作声地看着坟头,双脚不曾挪动半分,看上去悲痛欲绝。
“小次哥,”郁小奉轻声问道,“今日不是要测试我吗?”
他可太熟悉象律堂的试题了。
必问袁爱怜会几时走,他只需看香大概还有多久燃尽。
孔羡哪能不知他心思:“那你听好了。”
“嗯!”
“若州县官为政苛急,民皆避之,当如何疏导?”
孔羡不慌不忙添了句:“不必拘于章法,只说你心里的道理。”
“怎么能这么考?”郁小奉又惊又恼,“小次哥你这是使诈!”
孔羡挑了挑眉:“那你别管。答不答得出?一句话的事。”
“哼!”郁小奉闷声不说话了。
“这题算错,”孔羡说,“你还有四次机会,继续努力!”
钱不觉乐得肚子疼:“你这性子跟……”
他骤然停顿。
“跟你们二哥很像对吧,”孔羡说,“我没见过甲字鬼金,羊面几个老人都这么说。……话说你十年前年纪还小吧,你也见过甲字鬼金么?”
钱不觉挂了半宿的笑被眼底翻涌的涩意拽了回去。
“你几岁了?”孔羡问。
“十年前……”钱不觉盘算了下,“应该是十二岁。”
孔羡有些惊讶:“这么小就进象律堂了吗?那你应该很有名气啊。”
“二哥养了很多孤儿,”方时泽开口道,“只是挂个名头拿俸禄。”
“哇,”孔羡不知该说什么好,“骗俸禄。”
说话真难听,钱不觉摸了摸耳朵,这点他们不一样。
孔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既然你只是挂个名头,十年前为何跟着望秋办案?”
因为何福至是天才,十二岁就能通过象律堂的考验,不只是挂个名头,却死在钱不觉的狂妄自大下。
钱不觉道:“以为不会有事。”
“这么说来,”孔羡琢磨了下,用了还算温和的话,“望秋的本事确实不大啊,十年前他也才丁字,丁字案还能受伤吗?”
……
怎么突然扯上方望秋了。
钱不觉连忙找补道:“他那时也才十七岁,已经很不错了。”
“也对。”孔羡点点头,“你不记恨他就好,办完这个案子之后回象律堂,我送你去疤的膏药,很好用,白花花的背上这一道疤那一道疤的。”
“真大方。”方时泽说。
孔羡呛了一口:“你方前辈给的,我算借花献佛。”
*
早上出殡,晚上嫁女。
杨府真够有意思的。
杨府小姐杨与君要嫁的是冯府那位病弱的少爷冯安黎。
要说这婚事,得先说杨氏祖上,杨元学的老祖宗那叫一显赫,但到他祖父那辈就没落了,一直沉在父辈的荣光中,因为没有真才实学就慢慢退出了朝堂。
杨元学经商,左右逢源,他深知商人地位低下,拿钱当敲门砖是求不到一官半职的,便上赶着给冯府送女儿去。
再说那冯安黎,体弱多病,别的世家子弟意气风发,又是骑马又是射猎,他在那病殃殃的,鲜少出门,他杨元学多能谋划啊,就盼着冯府能看在自家女儿的面子上,托举托举他这个亲家。
“这是想冲喜?”孔羡说。
郁小奉重重点头:“冯家很早就想办这一场喜事了,我听说冯家也去问过杨元学,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愿,现在却愿意了,许是好处更多了吧。”
杨府门前的铜盆已烧得通红,媒婆绕着花轿转了三圈,洒出去的五谷杂粮噼里啪啦落在炭盆里。
冯安黎病重,来接亲的是冯府老管家。
管家攥着的喜帖被汗浸得发皱,迎亲仪仗停在半路。
轿身突然晃动,本该由新郎执的秤杆空悬在轿中,媒婆尖着嗓子喊吉时已到,掀开轿帘的是那个老管家。
“少夫人,”老管家低声催促道,“还请您牵住另一头。”
跨火盆时炭灰溅在裙摆,杨与君踉跄一下,穿过空无一人的喜堂,房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是药苦味。
纱帐后,冯安黎正倚着绣枕剧烈咳嗽,帕子上晕开的血色比她的嫁衣还艳三分。
喜宴过后,杨元学只剩疲惫,却还记得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那场大火虽已过了五日,但焦糊味仍未散尽,风一吹,便裹着草木灰的气息往人鼻子里钻来钻去。
别的不说。
呛。
钱不觉走过回廊,祠堂还未修缮完成,远远看过去,那搭着半人高的木架,夜色已深,工匠们并不在。
西侧的小姐闺房,仍是灾后的模样。
纸糊的窗口早化成了灰烬,钱不觉快步翻了进去。
门前石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炭灰,几处未烧透的木板斜斜地支在门框上。
火是先从祠堂烧起来的,风助火势,一路蔓延,才烧到了小姐的闺房,要说是冬日天干物燥,香烛火星引燃了帷幔,一场意外也没人会不信。
梳妆台塌了半边,装着胭脂水粉的瓷瓶碎了一地,混着焦黑的木片,成了黏腻的黑红色硬块。
小姐闺房正是千面杀陈平考的地方。
墙角突兀的立着一面黄铜穿衣镜,斜斜地对着房门。
钱不觉走过去,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镜面,灰层落下,镜中渐渐映出他的影子。
镜里的他浑身笼在阴影里,他微微侧身,竟见镜中除了他,还隐约叠着另一道纤细的影子,像是有人曾站在镜前,欣赏着自己华丽的衣物。
恍惚之间,镜中只剩他沉凝的脸,和满屋的狼藉。
钱不觉定了定神,蹲身看着炭屑,里面有一支还未烧尽的素木簪,簪尖还勾着半缕烧焦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