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为乾位,即便杨府大得再夸张,左右也不过是风水讲究,只是连抄手游廊都分三进,再者有巡夜的护卫,他们难免会绕点路,耗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外围一圈半人高的青砖墙。
“坏了,大福呢?”孔羡眯着眼找人,“方老大你看见他没?”
方时泽微微蹙眉:“许是走散了。”
祠门上嵌着黄铜门环,常年挂着半旧的靛蓝布帘。
两人在暗处,远远瞧见巡夜的护卫,孔羡便拉了拉方时泽,两人矮身躲进廊下的雕花雀替后。
灯笼光从眼前缓缓晃过后,两人便快步走到祠门前。
孔羡蹲下身,摸着门板下的缝隙,用细铁丝轻巧拨弄开了黄铜暗锁。
“那小子在夜里是瞎子,我怕出事,先去寻他,”孔羡顺手往地上捞了两块石子,“你自己小心,别被发现。”
“我去寻他,”方时泽说得坦然,“找线索我不如你。”
孔羡一时错愕,笑意还未荡漾开来,方时泽已离去了。
祠堂里的牌位早被移走,只剩东次间的红木方桌立在原处。
千面若是在此杀了陈平考,那估摸着就是挑他站岗的时候下的手,因为没办法清理剥皮现场,杨元学才能狠心将祠堂烧了,供奉的毕竟是祖宗,这几日他怕是心惊胆战得睡不着觉。
孔羡打眼扫过青砖上两道浅痕,砖缝里嵌着半片干枯的花瓣,再看桌上,摆着本被火燎过页角的《女诫》,“贞顺”篇被人翻出了陈旧折痕。
这三样凑在一起,分明是大小姐曾被罚跪在此自省。
因为私会外男。
钱不觉蹲在暗处找石子,刚捡到顺手的,就察觉身后近人。
自己人。
钱不觉静候原地,手上石子摸了又摸,没能脱手。
方时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怕这人被吓得惊喊出声,不由分说将他拖走,钱不觉作出大惊失色的表情,看清后便安静下来,过程顺畅自然。
两人一前一后挤进祠门。
“你跑哪儿去了?”孔羡问,“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我跟不上……”钱不觉一阵懊恼,“下次不会再让方前辈费劲找我了。”
“别多心,”孔羡道,“只是你之前不是说在夜里是个瞎子么,”他啧了一声,“怪我,不该叫你来的。”
“别推来推去了,”方时泽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可有发现?”
“那当然了,”孔羡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杨与君和陈平考有私情。”
不是?
钱不觉心里苦涩,早知道豁出去了,引护卫来这搅弄风云。
*
“掌柜的!要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房!”文潘往客栈柜台拍了块碎银子,嗓门大得让邻桌喝茶的客人都瞥向他们。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梗着脖子打量大堂里雕花的梁木,眼神又怯又傲。
身旁的刘二婶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忍不住把头上包着的蓝布帕子紧了紧,露出新打的的银镯。
“你小声点!”她嘴上嗔怪,眼角却扫着来往伙计的衣着,如今他们也体面了,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这阵仗,好不阔气,伙计便引着他们去二楼上房。
刘二婶盯着房间里的拔步床,伸手摸了摸挂着的纱帐,转头跟文潘说:“晚上咱也把那新扯的绸缎被面铺上,让人家看看咱现在也阔气了!”
文潘一看从杨府拿出来的东西:“还以为那丫头多受重视,这也没几个好东西。”
“把没用的都烧了,”刘二婶道,“留死人东西太晦气。”
门外,袁爱怜的眼神像被窗外的雨水浇透般一点点沉了下去,却没露出半分慌乱,像深冬结了冰的河,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
她本是要去停息堂,偶然遇见文秀这两个不太亲近的叔婶。
文秀离世,他们哪有半分伤心?
袁爱怜在门前待了会儿,听屋内脚步声渐近便抬脚离开。
住下的头天一早,两人又打算揣着银子往街上冲。
一声惊喊。
“瞎叫唤什么!”文潘吼道。
刘二婶气愤道:“还睡!咱被偷了!”
*
郁小奉自认为自己小有身手,至少不会拖后腿,无奈孔羡不许,他就被蒲百万盯着不准出去。
“阿——嚏!”
郁小奉睁着大眼睛,哪有半分病气,却道:“蒲善,我生病了。”
“我行三,”蒲百万道,“叫声三哥听听。”
郁小奉家里有大哥,并不含糊:“三哥,我们去停息堂吧。”
哪能不知他什么心思,郁小奉太想证明自己的作用,又找不到行迹诡秘的袁爱怜,这才想去停息堂守株待兔。
停息堂门前。
郁小奉还未抬脚走进,袁爱怜便从他身侧经过。
还真碰上了。
她慢慢撩起衣袖,小臂上露出几片干燥的鳞屑,比上次复诊时更明显些,边缘还泛着淡红色。
“这几日总觉得痒,忍不住抓了抓,好像比之前重了点。”
宁停息放下扫帚:“药用完了?”
郁小奉往旁边站了站,悄悄听着。
“这病要按时敷药,一断药就容易反复。”宁停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小臂上的鳞屑,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她,“换种药膏,比上次的温和些。”
袁爱怜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身后,兀自出了门。
郁小奉正要跟上,却被宁停息拦了去路:“小公子什么病症。”
“没病。”郁小奉说得急。
宁停息将手搭在郁小奉腕间,拇指悄悄按在一处隐穴上:“你且按按自己左腹,是否一按就疼,连带着心口发闷。”
郁小奉依言抬手,果真刺痛难忍,顿时被吓得慌了神。
“这是腹痈初发的征兆。”宁停息收回手,“等疼到心口时,便是脏腑腐坏的时日了。”
“那我,”郁小奉强装镇定道,“还有救吗?”
“内关穴,”蒲百万笑道,“按着重了本就会引着腹部发痛,跟腹痈无关。他哄你,你怎么什么都信。”
宁停息挑了挑眉,转身离开。
桥上。
跨河的青石桥被灯海裹挟,一盏盏顺着桥栏挂得满满当当。
陆伽蓝刚要揭下笺角答出灯谜,忽然被人撞了下胳膊。
“砚台,”郁小奉抬眼看向灯旁的老匠人,“对么?”
“对!”老匠人笑得眼睛眯成缝,点头道,“小公子真聪明!”
陆伽蓝收回了手,默不作声看向身后的袁爱怜。
灯市喧嚣,人影攒动。
袁爱怜听见身侧传来一阵细碎的惊呼,一个孩童被人流撞得踉跄,她下意识伸手,扣扶住孩童的胳膊,另一只手顺带稳住了那盏快散架的灯。
这一动,手镯便滑了出来,明显不合手,在她纤细的腕间晃了晃,竟能留出小半指的空隙,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腕骨滑落到她的手背上。
分明是按成年女子的腕围打造,戴在她手上却松松垮垮,像是临时借来的物件,偏她扶着孩子时指尖轻拢,怕这不合手的镯子掉下来。
袁爱怜把兔子灯递还给孩子,收回手时特意将镯子往袖中拢了拢,晃荡的空隙间蒲百万看得清清楚楚。
“爱怜姐姐,”陆伽蓝道,“我慢了些,没有拿到花灯,我再找找能答对的灯谜,一定说到做到。”
“给你。”郁小奉说。
陆伽蓝没接:“这是你答对的。”
“阿秀的吧,”蒲百万突然开口,“你手上那只手镯。”
袁爱怜低头看去,又听他道:“看样子不是贴身之物。”
袁爱怜心口一滞,后知后觉她的姐姐死于大火,手镯怎会没有半分损耗,也就是说文秀死于谋杀而并非意外。
*
一个绵长的哈欠。
钱不觉一晚上的辛苦付之一炬。
蒲百万候在他房里,也不点灯,在黑暗里悠悠喊他。
“很鬼啊,”钱不觉说,“你没有自己的客房要回么,还是说找不着了?”
……
棺木刚被撬开一条缝,焦糊与腐臭的气味混着湿霉涌了出来,棺底积着浅浅一层水,水无泥沙。
袁爱怜下意识侧头避开,待蒲百万用长杆撑开棺盖,她才走近,目光落在棺内两具叠压的尸体上。
上方是具焦尸,衣物早已烧成碎絮,皮肤蜷缩发黑,五官模糊难辨,下方则是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浅色衣袍上浸着大片黑褐色血迹,胸口处的破洞格外扎眼。
两具?
袁爱怜的心口猛地传来一阵绞疼,双腿一软便往旁倒去。
“是你姐姐?”钱不觉问。
崩溃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袁爱怜已然哭出声,片刻后缓缓抬起头,僵硬点头。
下方完整的尸体,正是她的姐姐,文秀。
蒲百万简易做了个火把,钱不觉便俯身查看焦尸:“尸温太低,且棺内有水,定是冰化所致。”
凶手用冰窖藏尸延缓腐坏,下葬后冰体融化,才积了这棺底水。
指尖触到尸体腹部时,钱不觉明显感觉到硬物凸起。
“匕首。”钱不觉的声音压得低,目光没离开尸身。
蒲百万递来磨得锋利的短匕,他避开烧脆的皮肤,顺着腹部凸起处轻轻划开,一团半焦的布帛忽然滚了出来,布帛边缘沾着暗黄色的黏液。
“吞布传信?”蒲百万问。
钱不觉小心展开布帛,布面粗糙,除了被胃液浸出的褶皱,连半个墨点都没有,只有边角处沾着些未消化的谷粒碎末。
他盯着布帛看了片刻,指尖却忽然转向焦尸的胸腔。
匕首顺着肋骨轮廓游走,越往下探,眉头皱得越紧。
肋骨间距太窄,且弧度异常,像是长期被外力挤压所致。
“扶住。”
蒲百万接住后他便伸手探向尸体腰部,摸到一圈深浅不一的勒痕,那痕迹绕着腰腹一圈,边缘虽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能看出是常年束腰留下的旧印,甚至连肋骨下方都有对应的压痕。
“不是传信。”钱不觉忽然开口,目光重新落回布帛上,“是用布帛减肥。”
民间有女子为求纤腰,从小用锦带束腰,让肋骨变形收窄,又怕食欲难控,便空腹吞小块粗布,借布帛填满肠胃,假装饱腹以减食量。布帛边缘有咀嚼的痕迹,纤维里还裹着陈年的胃液残渣,是吞了数年的旧物,不是临时想藏消息的样子。
钱不觉道:“高门贵女。”
蒲百万眉眼一动。
……
她才是真正的杨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