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他们入了城。
“少爷!”
郁小奉跑得风风火火,可不想被他家老爷子派来的人给抓住,挨顿打不说,十天半个月的禁足是跑不掉的。
孔羡定睛一瞧:“那不是郁家小少爷吗?方老大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
“骗人,”孔羡道,“我是跟着你的视线才看到他的。……话说他就是暇州城里人吧,杨府的事能问问他。待我前去营救,方老大等我消息!”
他顿步,想起一人:“丁字去。”
丁字何福至端起茶杯的手停滞空中,原来被使唤是这么悲催的事吗?
“蒲百万去。”
也就一个小孩,随手就提来了,蒲百万倒没再推脱。
郁小奉早知羊入虎口,还不如被自家人带走呢。
十分绝望地被人捂嘴抓走,见着孔羡跟见着救命稻草似的,呜呜叫起来。
孔羡一顿,怎么把人这么抓来了,他语气热络道:“小少爷近来可好?……其实他是去请你的。”
郁小奉揉了揉胳膊,把被强行提溜来的狼狈抛之脑后,一脸惊喜道:“小次哥!他是你小弟吗?劲真大啊。你们来暇州是来办案子的吗?我可以帮上忙吗?”
“当然可……”
“不行。”
两人齐刷刷看向方时泽,后者道:“你还只是个孩子,遇到危险没人救你,说说这几日有什么怪事就回家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孔羡打了个响指,“怎么会让一个孩子置身险境呢,我是不会这么干的!”
郁小奉叹了口气:“我已满十四,不算小孩子了。”
“十四?”钱不觉惊讶道,“你这样子哪里像十四了。”
“那你很失礼了,”郁小奉不以为然,“我这个身量常常会成为后起之秀,也许过两年就越过你去了。”
“喔,”钱不觉说,“不可能……”
孔羡上前搭住郁小奉的肩膀:“他吓唬你呢,据说羊面鬼金十四岁比你还矮,一年蹿高二十余厘米,也就那会儿开始神气,要我说你气势不错。”
毁谤啊……
钱不觉无奈不能自证,这群小娃娃哪里见过他十四岁的模样?张嘴就胡说,还说得振振有词?
“没那回事,”方时泽开口道,“他说谎安慰你的。”
幸好幸好,甲字鬼金的一世英名,有方老大保全。
“我信小次哥。”郁小奉很是叛逆。
算了。
钱不觉道:“……还是说正事吧。”
四日前,杨府走水。
丫鬟赤着脚冲出来,发丝烧焦了半头,跪地哀嚎着。
护院们举着铜盆泼水,却见火势像活物似的缠着梁柱直往上窜,把槅扇门啃成焦炭。
南风乍起,火势突然转向,顺着游廊烧向祠堂,老爷骇得浑身颤抖,看着日日供奉的祖宗牌位扭曲变形。
祠堂塌了,小姐闺房也一样。
“小姐——”
老爷心下一惊,趔趔趄趄跑去自家女儿所在的西跨院,丫鬟的哀嚎声不断,老爷悲痛得晕倒在地。
*
入夜。
郁小奉趴在杨府斜对面的屋檐上,脚尖交叠着,有一下没一下晃着。
“你闻不了尸体的臭气,”钱不觉,“想进象律堂的事任重道远,欸,方老二不就是被保进去的吗,你给我这个数,我保证你能通过象律堂测试。”
郁小奉半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第一,本少爷不会走后门,第二,人各有志,我不是不敢去义庄,是小次哥不让我去,第三,你话真的很多。”
钱不觉抿嘴微笑,不再言语。
铜环轻叩,三人应声望去,只见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立在门外,半晌,那扇厚重的木门开了道缝。
女子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门缝里的什么惊着了。
他们的位置正对门侧的墙,只能瞥见她骤然发白的侧脸,门里的人被门板挡得严实,连个衣角都瞧不见。
风停了片刻,隐约有低低的交谈声,却辨不清字句。
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女子便点了点头,转身往巷口走。她步子有些急,衫角扫过墙根的青苔,并未回头。
钱不觉刚要移开视线,那扇后门又开了,黑衣人左右瞥了眼,快步跟上女子,隔着两丈远的距离。
瞧方才那女子受惊的模样,并不像是见到了门内的熟人。
蒲百万无声地从树影间滑落,钱不觉紧随而下,郁小奉却怕自己落地有声响,迟迟不动,见两人抬眼看自己便一咬牙一闭眼,踮着脚安稳落地。
黑衣人跟人的能耐不太行。
女子听见了身后的异动,踉跄着躲进半塌的大树后。
“……谁、谁在那里!”
黑衣人步步逼近,一言不发,举剑欲刺向躲在树后的女子。
蒲百万疾掠而来,掌心贴着剑身下压,借势卸力,将这一击轻巧化开。
黑衣人被震退三步,反身挥剑,蒲百万侧身避过,踢起地上碎石,黑衣人吃痛,长剑偏移半寸。
郁小奉被这几下震在原地:“他他他,是你小弟?!”
那你比他更厉害了?这句算得上是赞美的话郁小奉没能说出口,强烈感觉他会不要脸的接下来。
“一般吧,”钱不觉道,“这身手很一般。”
……
蒲百万用剑划开黑衣人的面巾,笑道:“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愤然别开眼,袁爱怜认出了他:“你不就是方才同我说话那人?”
“呵。”黑衣人冷笑一声,刚一张嘴,狠话还未放出,便被蒲百万封了穴。
黑衣人目光惊恐。
钱不觉实在跑不太动,气喘吁吁赶来:“我刚想说这种刺客,老爱服毒自尽。”
“你哪位?”钱不觉问。
袁爱怜小心扫过他们的脸:“……那你们又是谁?”
“我们救了你诶。”钱不觉说。
袁爱怜嘴唇嚅嗫了下:“我叫袁爱怜,”她看向黑衣人一字一顿道,“我去杨府是去找人,不是偷东西。”
“找人?”钱不觉上前一步,细细辨别着袁爱怜身上的草药味,“找人需要在晚上偷偷摸摸去后门找吗?”
袁爱怜并不生怯:“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不是干坏事的,我要走了。”
“你不怕刺杀之事时常发生?”郁小奉问,“怎么敢走的?”
“惹不起难道我还躲不起?”袁爱怜说,“三位留步。”
钱不觉高声喊道:“也不好奇他为什么要杀你?”
袁爱怜晃了晃手,走得一身轻松,钱不觉并不拦她。
郁小奉问:“就这么放她走?她行迹可疑,难道不问清楚吗?”
钱不觉不答反问道:“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没有?”
郁小奉愣了愣,深嗅一口残香,真诚的摇了摇头。
“那并非女子的熏香,”蒲百万道,“像是晾晒的草药混着些微油脂香。”
“几分杏仁的清甜又掺了点当归的温苦,不烈,还很是清透。”钱不觉说,“应该是用杏仁捣了脂膏,又煎过养血的汤药,那味道有些怪,应该是猪油。”
郁小奉被钱不觉说得一愣一愣,片刻后醒了醒神:“什么?……猪油?”
该是药膏里掺了猪油润肤,动物油脂的微腻被草药的清苦中和,倒不觉得浊,只显得温温凉凉的。
钱不觉点点头:“她有蛇身。”
郁小奉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不自觉搓了搓四肢伸侧。
“杨府后门应该就是她同里面的人有所交际才开合的,”钱不觉看向小少爷,“至于为什么要偷偷去,你应该能体会到。”
因为主人家忌讳。
钱不觉道:“不传染。”
郁小奉哪管这么多,大张大合跑开了,远离是非之地。
被封了穴的黑衣人瞪着眼,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还跟?!”
郁小奉欲哭无泪,钱不觉掐住他的嘴:“别瞎嚷嚷。”
小少爷呜呜两声不呜了。
袁爱怜走进一家医馆,名字特不吉利,叫停息堂。
“能有人去看病么,”钱不觉啧了一声,“回吧小少爷,瞧这天要下大雨了。”
*
义庄比较破。
“就是这边。”老丈小跑着,将银两贴身收进怀中,缩着脖子跟在孔羡和方时泽身后,“四日前,杨府的管家亲自来送的,一辆黑布蒙着的板车,卸下来就只说‘按无名尸处置’,多问一句都不肯答,连个姓名籍贯都没留。”
“多谢,不必跟着了。”孔羡脚步顿在最靠里的停尸棚前,冷风吹得盖在尸体上的灰布簌簌作响。
老丈连连点头:“您请……”
方时泽上前一步,用火折子凑过去,将布角轻轻掀开一角,露出来的是一截烧得蜷曲发黑的衣袖。
他顺着尸体的肩线往下探,手指在颈侧停顿片刻,忽然捏住一块边缘不平整的皮肤,轻轻一扯。
孔羡在旁看得清楚,那是块被生生剥离后又勉强贴回去的脸皮,边缘处还挂着干涸的黑褐色血痂。
“是陈平考。”方时泽道,“……千面为何多此一举?”
孔羡道:“陈平考死在杨府,又是这样的惨状,怕被官府缠上,大概是杨府的人放的火,和千面无关。”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响了两下,又立刻停了。
火折子朝门口的方向晃去,义庄的老丈叩了叩门:“两位公子,外头有人要找你们,说叫何福至。”
“让他进来吧。”
“不是让你们守在杨府么?”孔羡问,“怎么来这了。”
钱不觉道:“我怕这里出事呀。”
“他害怕,”郁小奉无情戳穿,“还哭了。”
……
孔羡问:“杨府有什么古怪么?”
“有个女人,”郁小奉抢答,“去杨府后门找人,被人追杀了,是他救下来的,那女人挺潇洒,不怎么害怕的样子。我们一直跟她到了停息堂,那是个药铺,坐堂大夫医术不错,常常去我府上问诊。”
钱不觉上前看了看尸体,正常火烧尸体,面皮会紧贴骨骼收缩,但先剥皮再烧,面部会因失去皮肤支撑而焦肉外翻,这具尸体便是如此,也就是说千面在大火烧伤前动了手,陈平考确实是第一个死者。
“不嫌臭吗,”孔羡将帕子递过去,“想看就凑近了看。”
钱不觉拒绝得干脆:“不要。”
“我要!”郁小奉兴冲冲上前来。
“你不可以,”孔羡晃了晃手指,“小少爷赶紧回家吧。”
“其实是不需要你了,”钱不觉逗着小孩,“快乖乖回家。”
郁小奉表情严肃:“我要进象律堂,走典章流程,你们不能拒绝我。”
……
也是。
象律堂没有限年几岁,更没有限制身份,小少爷想堂堂正正进象律堂也拦不住。
孔羡叹了口气,这哪是他们能决定的事,他家老爷子便罢了,几年前跟郁小奉初相识时,他哥的狠绝可是出了名的。
郁迟山,大理寺少卿,官压冯回舟好几头。
冯回舟哪敢让郁小少爷涉险。
况且郁迟山本人半分不信鬼神之说,郁小奉能认识象律堂中人是因为撞鬼了,三言两语糊弄不过他哥,实话实说他哥又不信,一个案子生生查了两年。
郁小少爷看过话本之后坚信自己撞了鬼,再者知道了象律堂,更是心心念念。
“行吧,”孔羡想出鬼点子,“你要是能通过我的测试,我不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