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江楚禾被带走,宋福就锁了医馆大门,现下正在“归元堂”空荡的店堂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可着急又有什么用?
他就是敲破脑壳也想不出东家这是招惹了什么事,被官差带走后竟再没回来。
窗外骤雨初歇,天色却没有一丝要放晴的意思,仍犹如傍晚般昏暗,害得他更加心底发虚。
“咚!咚!咚!”院门突然被人敲响。
但在三下轻重适宜且极富节律的叩门声后,宋福又没再听到别的动静。
他此时自然无心应门,便对着大门口的方向远远喊了一句:“今日东家不在,医馆歇业,客官改日再来吧。”
“咚!咚!咚!”门外之人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仍按此前的节奏,又继续叩门三下。
“嘶……怎么回事!”宋福有些心焦气躁,但小声嘀咕一句后还是不太情愿地走出店堂。
他趿拉着鞋刚走到院门口,还没等张口问话,就听得门外那人低声道:“是我。”
对方的音色比常人要略低沉一些,语气中带着几分特有的清冷自持,即便今早只是听他说了寥寥数语,宋福也绝不会认错。
来人正是东家那位兴京的故人。
他回忆起晌午江楚禾回来时似乎已经改变念头,像是又打算将这郎君留在医馆的样子,想必此刻将人放进来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在犹豫片刻后,宋福打开了门。
“我听闻江娘子被县衙的官差带走了,可有此事?”
司徒靖刚一走进院内便急着向宋福求证,语气听上去虽仍如往日般镇定,但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焦。
宋福眼下已没有闲工夫再去细究这郎君是如何发现东家的身份,又是从何处听说东家被捕爷带走的事。
此刻他满心满脑都在重复一句话:终于等来个能拿主意的人,可以救救东家了!
他虽不知江楚禾到底出身哪门哪户,亦对她过往经历不甚了解,但凭着这两年与她的相处,还是能从细枝末节处猜到她应出身于国都兴京的官宦世家,且门第似乎不低。
尽管宋福对朱门绣户里的闺阁娘子不甚熟悉,但话本里都说高门千金足不出户,隐名避讳讲究颇多,想来能结识外男的机会应当没有多少。
既然东家说这位郎君是她在兴京的旧识,那想必也是同个圈子里的世家子弟,在面对官爷时铁定比自个儿中用得多。
这下东家可是有救了!
宋福将司徒靖引进屋里,啥也没想就直直跪了下去。
“恩公这是作甚?”
“郎君唤小人‘阿福’就好!实不相瞒,昨晚其实是东家为郎君治的伤,小的不过打打下手而已,断不敢冒领‘救命’之功。只是……如今东家……被捕爷带走后情况不明,还求郎君看在东家为您悉心疗伤又守了一夜的份上,救救她吧!”
宋福说罢便开始磕头,大有一种对方若不答应,他就绝不会停的架势。
“起来说话。”司徒靖赶紧扶住他。
“那……郎君您这是……答应了?”宋福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向司徒靖确认。
他的眼睛生得又圆又大,此时噙着泪,瞧上去就像只可怜的小黄狗。
司徒靖生性清冷严肃,又心若磐石,其实并不怎么吃这一套,只是宋福这副模样却让他忽地想起某人,心脏随之一揪。
真是有哪样儿的东家就有哪样儿的伙计!
他轻叹一口气,将人提了起来,“我定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
“多谢郎君!”宋福闻言大喜,准备赶紧跪下再多磕几个。
司徒靖见他右膝一曲,果断出手将人捞起,又道:“莫要多礼,我初来乍到,许多事尚不清楚,还需向你请教一二。”
“只要能救东家,阿福任凭郎君差遣!”
司徒靖见他一脸慷慨赴死的悲壮,眉心抽了抽。
“请问……江……娘子和船夫李全之间究竟有何过节?”
有关上元夜灯会时江楚禾同李全结下梁子的始末,其实他已从水神庙里那对王姓兄妹的口中听过一轮,经过宋福的补充,也算将此事拼凑出了个大概。
简单说来,就是李全在灯会中偶遇阿姎后见色起意,但王富当时恰在码头当值,没有陪在刚到弋陵不久的妹妹身边,便让李全钻了空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凭着酒劲欲对阿姎行不轨之事。
路人都知道李全向来胆.大.好.色,可偏巧身材壮硕得很,一个个也都不敢上前劝阻,反倒对无辜受害的阿姎指指点点起来。
碰巧这时江楚禾路过事发地,见此情形便出手搭救阿姎,顺便还指着李全的鼻子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全在街坊四邻的面前丢了大脸,嘴上却不愿示弱,言语交锋间连道自己是饮多了酒所以手脚不够灵便,这才让个小娘们三五下给轻松擒住,绝非是技不如人,为正此名甚至提出不如改日两人约在码头再好好打一架,大有要与她一决雌雄的意思。
醉后约架这种蠢话,江楚禾自然是听过就忘,其实她以前并不认识李全,更遑论与其有什么过节,当夜就是路见不平顺手救个小女娘,过后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任凭坊间将两人“码头决战”一事传得有模有样。
她想,这般离谱的传闻多半只是被大家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想来没人当真,应该也出不了大事,几日后若出现新的谈资,自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可未曾想,昨晚竟有人从江中捞出了李全的尸首。
如此一来,“曾当街与死者发生冲突并相约决斗”的江娘子自然成为首要嫌犯,真是没处说理!
司徒靖听少年药僮讲罢上元夜的前情,又将自己从王富口中听来的噩耗告知于他,这下宋福坐不住了。
“李全死了?”他直接从小凳上弹跳而起,“那东家岂不是说不清了!”
毕竟“李全向江娘子下战书”这回事可是上元夜的头号谈资,不出两日就跟长腿似地传遍了整个弋陵。
要说这悠悠众口也真是邪门得紧,原本只是李全单方面挑衅,江楚禾根本就没有搭理,可在勾.栏.酒.肆.中传着传着就变成两人互看不爽、码头约架,就连她去参加“花神会”商户遴选时,还有不少好事者追问决斗详情。
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稍安勿躁。”
在这二十余载的人生当中,司徒靖早就习惯了将情绪藏在心底慢慢消化,鲜少将感情外露出来,对旁人的心绪变化也不算敏感,自然是不怎么会安慰人的。
眼下见宋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就蹦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不过他音色低沉、语气镇定,倒还真有些安抚人心的效果。
见宋福似乎平静了些,司徒靖继续道:“当下还是要多了解些案件的细节才好再做谋划。阿福,你在县衙中可有什么熟人?”
宋福一听,立即挠着头琢磨起来:衙门里的官爷肯定不会和他这种升斗小民有什么来往,书吏捕快们平素与他也并无私交,若是非要找个为县府做事且自己还能搭得上话的人,那恐怕只有……
可那人的身份是不是有点……
万一郎君介意起来可咋整?
宋福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合适将那人介绍给司徒靖认识,但眼下又没有旁的门路,只好哆嗦着嘴皮子,犹犹豫豫地开口:“呃……倒是有个……和东家关系不错的阿兄,或许能透些消息给咱,可他不是官差……也算不上什么胥吏……”
和江楚禾关系不错的……
阿兄?
司徒靖放在膝头的十指略微收紧了些,神色却一如寻常,“无妨,先说来听听。”
“就是县里那个……”“且慢。”
宋福刚一开口,却被对方猛地按着肩膀止住话头。
司徒靖迅速站起身,而后用一根食指压了下自己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转头抄起旁边的一把油纸伞充作兵器,向门外走去。
以他的耳力断不会听错,宅院的西南角方才突然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声响可疑之处,还未站定便见那不速之客像是刚才从地上爬起来,此时正低头专心拍打着自己的裤腿,褐色短打上还沾着些湿软的泥土,两手也是黑乎乎的,连拍半天之后,非但没有清理干净,反倒将那身本就破烂的裋褐越弄越脏。
司徒靖隔着几丈远观察半天,见那人没有反应,便主动出声:“来者何人?”
对方听到问话才发现面前有人,抬头见到他之后的表情更像是没见过活人一般,张着大嘴愣了半天都没有动静。
司徒靖终于失去耐心,单手执起伞柄,以枪法招式攻了过去。
*
江楚禾正被束着双手,悬吊在县衙的刑室中。
那獐头鼠目的廖捕头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边哼着难听的地方小调,一边挑选摆弄着手头的刑具,神情专注而充满期待,有如在集市上挑肉一般。
想起肉……
江楚禾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她今日正餐只用过清晨的那碗豆粥,本就垫不了多少肚子,好死不死又馋嘴吃了些开胃生津的梅子干,此时又饿又困,以至于思绪都不太受控地乱飘起来。
这才想起当年曾听父亲讲起在大理寺审讯时常用的一个法子便是这么不给饭吃、不让睡觉,生生将人逼到再没工夫管住脑子时,只要随便用些刑讯手段就能撬开任何人的嘴。
真是悔不当初!
方才就不该同刘县尉磨那老半天的嘴皮子,兴许还能省些力气!
眼下这情形,万一自己在意识模糊之际说出啥要命的话……
那可不得要命了?
江楚禾猛地一激灵,颤抖的双手带动锁链发出声响。
廖庆循声望去,眼冒精光,显然觉得嫌犯此时“火候”正好,拿起一柄尖头小刀就朝她走去。
“神医娘子,可有兴趣同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