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今早出门没翻黄历这件事,牛万金的心里有着一百个后悔。
原本就凭他混饭吃的那个手艺,肯定不能是个迷信的人,但这种事儿就怕个万一。
万一准了,万一看了,万一信了。
自己也不至于被人用一把破伞抵着喉咙,这才跪地求饶惊觉本日诸事不宜吧!
“哎呦呦!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他一边夸张大喊,一边抬起眼皮偷偷去瞧面前的男人。
对方身材魁伟、容貌俊美,举手投足间都尽显优雅自持,同自己往日里见到的那些个武夫糙汉有着天壤之别。
当然,手段也厉害多了。
方才自己见他单手执伞杀过来时,可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钻回到狗洞里边的,如此灵活又矫健的身手,如此出其不意的拆招方式,居然被他轻轻松松地给一把提溜出来。
江娘子这儿除了她那个凶神恶煞、邪气冲天的师兄,何时又来了这么一尊玉面邪神?
牛万金上下打量着对方,心道这副俊俏的模样,倒是很符合“归元堂”招人的一贯风格。
司徒靖见此人既不答话,又不自报家门,还一脸猥琐地盯着他看,忍不住蹙起眉头问道:“阁下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车轱辘话绕来绕去怎么还是这个问题?
牛万金砸吧了下有些发干的双唇,决定不跟这新来的愣头青伙计一般见识。
“这位……呃……壮士!那啥……你是新来的吧?我就是那个阿牛啊!你没听你们东家说过吗?哎,你问下你们江娘子,我是来找她的!就说……阿牛在老地方等她谈谈老生意!”
阿牛。老地方。老生意。
此人竟同她这般亲近!
想到这里,司徒靖执伞的右手已然是青筋毕露。
“她不在,阁下请回吧。”
他此时只惦记着要赶紧想办法把江楚禾从县衙大牢里捞出来的事儿,可没心思在这么个钻狗洞的疯癫小子身上瞎耽误工夫。
可对方听了这话却丝毫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啊,不是,她真不在啊?”
牛万金见对方将先前抵着他的油纸伞收了回去,知道自己应暂无性命之忧,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追着人问,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搭理自己。
他没得到回应,便权当这是默认。
“难道疤脸张说的是真的?”牛万金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向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那人确认道:“衙门还真来人把她带走了啊?”
“阁下是知晓什么内情么?”
司徒靖猛一回头,吓得牛万金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郎君?”
宋福见司徒靖神神秘秘的出去,又老半天都没回来,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便循着声响跟了过来,还没走出多远,就瞅见他正杀气腾腾地往回走,转头间还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司徒靖高大的体格将那黑影挡得死死的,宋福偏了偏头,这才看清眼前的是谁,赶忙制止了两位的“内讧”行为。
“郎君莫要动气,都是自己人!”
牛万金见到宋福,心中大喜,也没顾上细咂摸他这句话里对愣头青的那股子恭敬客气。
他忙里忙慌地爬了起来,将声音抬高八度,向面前那有眼无珠的“后辈”耀武扬威道:“看!新来的,我没唬你吧?我和你们东家很熟的,阿福早就认得我了!”
既是友人来访,那为何不走正门,却要爬狗洞?
还来回两次!
这究竟是在哪里学来的规矩?
司徒靖虽然不解,但自小受到的教育还是让他做出了礼数周全的本能回应,他倾身作揖,道:“此番是我误会在先,贸然出手多有得罪,向阁下致歉。”
牛万金见他这般识相,也就没多计较,只随意拱了拱手算作回礼,“好说好说,让你们江娘子再请我吃顿好的便是,上回她做的那个烧鸡就很不错!”
宋福眼看着司徒靖的脸色又黑了下去,再张口时,就连音色也更冰冷几分:“阁下既与江娘子相熟,径直登门来访便是,若要执意走些不同寻常的路子,也休怪旁人生出误会。”
“嘁……你懂个屁!”牛万金很想在这愣头青的漂亮脸蛋上啐口唾沫,让他好生清醒清醒。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司徒靖一早便看出此人不甚讲究,从其口中听得这般粗鄙之语也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有些想不通。
江楚禾究竟瞧中这人哪一点,才交上了这么个朋友?
其实早在两人相识之际,司徒靖就已发现她并不似常人那般有诸多门第之见。
江楚禾择友多是凭着自己的判断,从不用出身地位这些世俗标准去评判旁人,赤子之心至真至纯。
他爱重她,除却那份男女之间无法用言语解释的莫名吸引,江楚禾的品行才学亦令他由衷地珍之敬之。
既如此……
他便应当相信她的人品,认可她的判断,尊重她的选择。
司徒靖如此想着,又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请阁下赐教。”
牛万金本已准备好起码能连说一炷香都不带重样的脏话,打算好好地教这愣头青如何做人,可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出,并且态度诚恳、举止优雅,听着也丝毫没有侮辱讽刺的意思,倒是把他给整不会了。
“那啥……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啊?”这话是冲着司徒靖说的,可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却是在瞧宋福。
宋福打小胆子就不大,一向不怎么擅长处理冲突,在善堂时就是个闷头被人欺负的可怜虫,从没在吵架时回过嘴;自打来到“归元堂”后,又因为江楚禾那一个顶俩的剽悍战力,便更加心安理得地躲在东家身后,生存技能可说是愈发生疏,眼下见这俩一个要骂街一个要砍人的架势,自然只会本能地往回缩。
猛地被牛万金拉入“战场”,他还有些不适应,让那双牛眼睛给瞪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句:“郎君……他……就……就是我说的那位……阿兄……”
司徒靖闻言又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心下思量着:这就是那位和江楚禾……关系不错的……阿兄么?
牛万金感觉这愣头青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寒意愈甚。
这种事情果然靠宋福是靠不住的啊!
他可算明白了江娘子那样年轻漂亮的小女娘为啥在生意场上还要事事都冲在前面,像护犊子似的护着这少年药僮。
这小孩儿确实忒不中用了!
“咳!咳!”牛万金清了清嗓子,想着多少还是得说点啥来挽救下自己的小命,“那啥……你外地人吧?嘿嘿,我是咱弋陵的仵作,有点子小事来寻江娘子,但‘归元堂’好歹也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给人瞧见我过来,旁人不得嫌晦气来着,所以我回回都爱走小道……”
“她……会让你走……那个门?”司徒靖眼眸微缩,犀利的视线中满是怀疑。
以他对江楚禾的了解,她可不会以身份论人,怎可能作如此要求?
“那自然不是!江娘子是嘱咐过我不必去管闲言碎语,找她直接走正门就行,可我又不傻,我白日里走大街上都给人指指点点呢,旁人怎么嫌我,我还能不知道啊?江娘子菩萨心肠,可我也不能不识好歹不是,横竖我爬来爬去早就习惯了,不打紧,不打紧的哈!”
宋福见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似乎已经解开误会,可算是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说起真正要紧的事情来:“那个……牛阿兄……东家被衙门里的人……带走了……”
牛万金听疤脸张说起要“去‘归元堂’拿人”的时候还当他是喝大了在那瞎吹牛,经宋福这么一确认,立马嚷了出来。
“啊?就廖捕头那个心狠手辣的疯子,江娘子落他手里怎么能受得住!”
*
“给我继续!”
县衙之中,廖庆正招呼两名捕快为江楚禾上着拶刑。
大梁律法严明、规矩繁多,于断狱一事上更是有诸多限定,明令禁止各级官员滥用拷讯之法。
每年在监察御史巡视期间,除重审疑案外,对犯人有“畏刑自诬”之嫌的案件亦会格外关注,是以江楚禾起先并不忧心自己会受太多皮肉之苦。
谁承想这捕头廖庆竟是个十足的变态!
刑室内笞杖、手杻、夹棍、拶指、压膝、问板等一应俱全,还有许多连江楚禾都说不上名字的刀具,幸好大梁刑律中写明了对女犯的宽宥之策,即便刑讯逼供也顶多就是夹手指完事,否则她还不知要在此处开什么大眼!
“神医娘子,你若再不老实交代,这双治病救人的手……可就要……废了……”
廖庆顶着那张山鼠脸凑到江楚禾耳边,阴阳怪气地“规劝”着她。
“民女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不知还要如何交代。”
“继续!”
江楚禾此时双手已全然麻木,只剩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十指蔓延全身,一阵怒气直冲脑门,她轻哼一声,继而厉色言道:“又或许……廖捕头想要的并不是民女的口供。”
廖庆闻言抬了抬那两撇又短又粗的黑色倒八字眉。
“看来……是让我说中了?”
其实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江楚禾就已发现端倪。
此人看似是在逼供,但注意力却并没放在套话和推理上面,在论及案情时也兴趣缺缺,反倒在旁观江楚禾受刑时显得亢奋无比。
若说在寻常官差眼里,逼供才是目的,用刑只是手段,那么对廖庆而言则恰恰相反。
拷讯只是个由头,眼见旁人受尽折磨才是他的乐趣所在。
惶恐的神情,惊惧的目光,凄厉的叫声,悲痛的哀嚎。
以上种种,光是想象都令廖庆血脉偾张。
可江楚禾偏不肯让他如愿。
她直直地梗着脖子,紧咬牙关怒视着他,即便是咬烂自己的下唇也绝不松口,全程竟不曾发出一声闷哼。
廖庆从未如此刻这般恼怒。
他忍无可忍,抄起手边那柄细长的匕首就朝江楚禾捅了过去。
注:
拶(zǎn)刑,即夹手指,也叫“夹刑”(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古代官府对女犯惯用此法逼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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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