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靖薄唇紧抿,正用手狠狠摁住略微渗血的伤口,背靠墙壁平复着呼吸。
他看得出那位医馆弟子应是对自己有所隐瞒,本欲对其上些手段,可在听得来人高喊“江娘子”时,却因想到故人而生出恻隐之心,自我劝道只要能速速离去,即便泄露行踪也是无碍。
就这么急匆匆地自医馆奔逃而出,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已经凭借早年看过几眼宁州舆图的记忆摸索着找到这座废弃的水神庙。
宁州多江河,亦多天灾,本地百姓少不得要供奉水神以佑平安,而赤浦码头的这座水神庙尤其出名,曾是誉满全国的宁州名胜之一。
这座神庙建成已有千年之久,在鼎盛时期,此处堪称香火不绝,原本没有废弃之理。
谁知在十年前的“三王之乱”中,宁王兵败逃至此处,于走投无路之际竟纵火**,不仅一举断绝自己的活路,还硬生生地将这座水神庙烧成一片断壁残垣。
后来,本地漕运大户黄氏家主眼见此庙已不堪修葺,便出资在赤浦码头另寻一块风水宝地,新修了座更为雄伟的水神庙。
此后这里便被弃之不用,逐渐变得荒凉、阴森、人迹罕至,如今只剩下那座已被刮净金漆的泥塑之身仍盘着鱼尾高坐在大殿之中,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司徒靖这位匆忙闯入的外来者。
他在神庙大殿内侧挑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为自己重新包扎好伤口。
不得不说,那医馆弟子虽然看上去心虚又慌乱,但处理疮疡的手艺却着实不错,用的药也是颇具疗效,待晚些时候趁夜色搭船离开弋陵,去往附近小城再调理数日,自己的外伤应当就能痊愈。
司徒靖在心中如此盘算着。
他将衣裳妥帖地穿好,又震了震衣袖,原只是习惯性的小动作,却没想到竟从中掉出一方叠好的薄纸。
待他展开纸张,还未来得及细看其上所书内容,就因熟悉的字体而震惊不已。
那一手端正清丽中又不失舒展飘逸的好字,绝非旁人所能摹仿。
竟然……
真的是她!
司徒靖来不及将纸条收好,径直便向殿外走去,可在踏出几步后又回过神。
她若是有意与自己相认,今早又怎会避而不见?
看那少年的反应,分明是想让自己快些离开,且又多次强调医馆并无旁人,如此想来,应是她早就吩咐过不可向自己透露她的身份。
司徒靖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骨节刚一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又赶忙松开手,将那张险些被捏破的纸张轻轻抚平。
现下京中乱局难解,他也是自身难保,若再纠缠恐怕只会害了她。
司徒靖重重叹出一口浊气,小心地将那纸方子卷起,正要将其妥帖收好,耳边就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阿兄!你带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少女清脆的嗓音打破此处的宁静,听上去应有两人正疾步走入殿内。
司徒靖忙将手中纸条小心收进随身的荷囊中,闪身躲入内殿。
*
江楚禾回到归元堂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但天色却阴沉昏暗,看着像是要落雨一般。
她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院门,直奔病舍而去。
“东家!你可算回来了!”宋福听到动静,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他本想将今日早上发生的事细细禀报给东家,谁知江楚禾刚进病舍,人还没站定就劈头问道:“阿福!他人呢?”
“走了……啊……”这不是正合东家心意吗?
宋福话音未落,江楚禾又急着追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
宋福将早上那郎君如何问起所中之毒,钱媪又是如何前来打了岔的事囫囵讲述一番。
“喏,这就是那郎君留下的,我瞧着像是金饼呢!”
江楚禾将其接过后看了一眼,哑然失笑。
那人怕是个傻的。
她将那物件放到桌上,思量着自己是该去哪里赌运气,才会有更大的赢面能将人带回来。
他既然是先对宋福起了疑心,而后又趁其不备暗中离去,想必此刻应当是要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以免在医馆泄露行踪引来追兵。
那他是会走水路还是……
“咚!咚!咚!”
一阵凶狠又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将江楚禾的思路打断,她使一个眼色,宋福忙不迭地从病舍跑了出去。
来人不过三位,个个皂衣长刀,表情凶狠。
大梁乃是兵.变.建.国,对于民间武器的管理严格得很,若非在衙门登记备案又烙了印戳的刀具,断不可能就这么带着在光天化日下行走。
宋福心知来者不善,也不敢细瞧对方,只等人自报家门。
幸而来人没让他等多久,就痛快地掏出腰间的令牌,“我等乃是弋陵县衙捕快,现奉刘县尉之命,召‘归元堂’掌柜江娘子前去问话!”
宋福抬起眼皮。
按本朝规矩,捕快平日身着便装,靠腰牌自证身份,眼前这三位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可对方态度蛮横,又语焉不详,他难免心生疑虑,于是大着胆子多问一句:“捕爷!不知我们东家是犯了啥事……”
“你给老子滚开!”一位左脸有着深深刀疤印记的男子猛推宋福一把。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江楚禾自然早就坐不住了。
“阿福!”她小跑着赶来,将那单薄的少年药僮一把拉到自己身后,迎上去对来人恭敬行礼道:“民女正是江氏,不知捕爷有何吩咐?”
“哼!刘县尉有令,召江娘子前去问话!”
江楚禾感到有些意外。
在她开门做生意的这两年里,和弋陵县衙打交道的次数并不算多,接触的官差也多是县丞屠牧手下的胥吏。
县尉刘亢主管刑狱治安,自己这是犯了什么事竟能招惹到他的头上?
她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子递给那位面相凶恶的“刀疤脸”,又端起笑容问:“不知民女所犯何事,还请捕爷明示。”
“其实吧……”拿了银子后,“刀疤脸”的面色果然缓和了不少,“咱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啥,是廖捕头吩咐我们几个来请江娘子回衙门的。”
江楚禾好歹也算是官宦世家出身,如今虽落难至此,但对官府里边那些门道还是略知一二的。
她明白,这些捕快平日里虽带刀行走,看似威风,却是县城衙门里地位最低的那一拨人,未必真能知道堂上官爷每道命令的背后都藏着什么心思。
是以,江楚禾听那“刀疤脸”如此答复便也不再为难他,只是欠了欠身,道:“那烦请捕爷稍等,民女稍作安排后便随捕爷同去。”
她先用三两句话安抚住宋福,而后又回屋简单收拾一番,这才随着“刀疤脸”一行人朝着衙署走去。
弋陵县衙坐落在中心城区东部一段风光秀丽的老街上,朱门碧瓦,坐北朝南。
衙署门前立着一面石刻照壁,上边雕着“蝙蝠莲花图”,象征“连年有福”,是南方民间最吉利的花样。
当然,这面照壁还有更高雅的寓意,正如壁上题字所云:“洁身自好,造福一方”。
虽然清不清廉不好说,造没造福也很难讲,不过这照壁在提振衙署气势这方面确实是没得说。
江楚禾路过时细看了两眼,饶是自小长在兴京,多少算见过些世面的她也不得不承认那照壁用料考究、雕工精细,瞧着真是贵气得很。
“刀疤脸”将她引进府院,嘱咐她“留在此处好生候着,莫要再四下打量”后便不见踪影,只剩下江楚禾同院内哈欠连天的小守卫在那大眼瞪小眼。
江楚禾在行医之时仔细小心,但对除此之外的事情却都不怎么耐得住性子,在那老实站了没多久,就开始百无聊赖地寻事。
她先是垂头盯着院内翘起的石板砖看了半晌,又捡起地上的树枝子一轮又一轮地帮蚂蚁搬家,这才在消磨大半个时辰后终于等来了几位活人。
“刘县尉,这边请,人已经候着了。”
先头引路的是位穿着捕头衣裳的男人,此人身材瘦削、两颊凹陷,偏又长着个棒槌似的长柱脑袋,留着两撇八字胡,唇边还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修成人形的山鼠精怪。
“廖庆,这就是‘归元堂’的江娘子?”
发话的人正被几位衙役簇拥着往这边走,不过因此人身材实在过于“伟岸”,那腰身足有“山鼠头”的两个粗,即便有人正站前头为他开道,仍旧是丁点都挡不住他的身影。
江楚禾循声望去。
尽管她不曾与其打过交道,但那颗南瓜般的脑袋、生煎似的小巧发髻以及当中.插.着的一根桃木发簪却是令人印象深刻,她虽只在不久前曾远远瞥见过一眼,也断不会认错。
此人正是弋陵县尉刘亢。
她在认出对方后便老老实实地福了福身,低眉顺眼地见礼道:“民女江氏,见过刘大人。”
可这般乖顺的模样却并未换来刘亢的半点好脸,对方冷哼一声,劈头就问:“江氏,你可还记得那船夫李全?”
*
“李全?阿兄提他做什么?”阿姎登时白了脸,要知道上元夜灯会时整的那一出可是将她吓得不轻。
“他死了。”王富正跪在水神像的座下挖着地砖,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当下的神色。
“死……死……了?”阿姎有些结巴地重复着刚刚听到的话,面色越发青白。
“昨晚被人从江中捞出来的……所以咱俩得出去躲一阵,我之前在这水神庙里藏了些银子,今晚咱就离开弋陵,等避过风头再说!”说着,王富伸手去抓阿姎的胳膊。
阿姎扭.动.一下,却没能挣脱束缚,只好带着哭腔问:“为啥要离开?我要不了几日就能去给黄娘子做贴身丫鬟了,黄四爷为人那般慷慨,我进了黄家,定会衣食不愁的!”
“你怎的还不明白?”王富面露愠色,高声喝道:“这李全一死,官府必定要详查与他有过冲突之人,听说现下已经派了官差去‘归元堂’捉拿那掌柜的江娘子,若是官爷问出当日她是因为替你出头才得罪了李全,你说他们会不会将这桩杀头的罪过怀疑到咱们俩身上?”
说罢,他便将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银两揣进怀中,推搡着阿姎往门口走去。
可两人还没迈出几步,就忽地感到膝弯一麻,不过眨眼工夫便双双向前扑去,与腿边那两粒石子一同重重砸在了地上。
王富到底是货船大副,突然遇袭也能稳住心神,他一手撑起半边身子,一手护着怀中的银两,这还不忘回头去瞧上一眼。
只见距离两人几丈远处站着位容貌俊美的高个男子,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手上还拎着根不知哪里顺来的长棍。
殿外惊雷炸响,一道银光透过缺了瓦的屋顶照在那个穿着黛紫色长袍的男人身上。
好似天神下凡,又如魔尊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