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今日在朝中,似乎颇受非议。”
方承法师面前的石头桌上放着一只紫砂壶,两只方形杯盏挂在石缝边缘,堪堪就要掉落的模样。她从容地为叶青玄倒了一杯茶。
叶青玄接过杯,仰头一闷,满口浓郁的苦涩味道,不禁皱紧了眉头。这时候,那位引路的弟子端着另一壶茶水走了过来,方承法师似是有意抬眼看了一眼:“放这儿吧。”
叶青玄正襟危坐,没再轻易去碰那茶,热气腾腾冒着,小院里幽静而无风。
“您都知道了。”
方承道:“我知道的不多,你就当我什么都不懂。不过张巡抚的那篇文章,我座下弟子给我念过,我认为写得非常好,你觉得呢?”
叶青玄牙关一紧,半晌,冷冷道:“是不错。”
行文流畅,举例得当,气势磅礴。如果没有阴阳怪气地指责她,就更不错了。
方承观她的神色,道:“你生气了。”
“没有。”叶青玄嘴硬,想了想又补充,“其实张秋凛文中指桑骂槐映射的是京中居高位而无作为的老臣,整日舞文弄墨、以名换利,平白受着百姓的奉养,但无馈于民。骂得好。我也没必要生气。”
方承又问:“你既然认同这观点,为何同那些人为一丘之貉?”
叶青玄微微一愣,隐约觉得不对,她不是来解惑的吗,怎么好像一直被追着盘问呢。
她辩解:“我那是……以文会友,私下交情而已。而且我结交的也不是那群半百岁的老头子啊,是他们的孙辈,一群喜好诗书舞乐的孩子……”
方承颇含深意地望她一眼。“你有意以文结友,可在旁人眼中未必如此。你此前深受温太师和陛下的信任,从光州回来后更是功勋在身,那些世家大族的后辈,他们可比一般人更懂得什么叫人情往来、攀缘附势。”
叶青玄垂眼,沉默中带着一股倔强。方承叹息一声,道:“这便是你明明赞同她的观点,却依然感到愤懑的原因吧。你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懂你。”
叶青玄梗着脖子沉默着,虽不说话,但是已被戳动了心思。方承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听见叶青玄轻声地道:“当你终于实现了理想,拿到了年少时想要的一切,却发现那些其实并不是你想要的,该怎么办。”
她指尖捏紧了茶杯口。“该怎么办呢。”
叶青玄仰头一口闷了那杯茶水,准备迎接满口的苦涩,却发现方才的另一位弟子端上来的第二盏茶竟是清甜的,一点都不苦。
方承法师笑道:“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1)。”
“这是圣人论语中的句子,你这样的读书人,应付比我更清楚其中的意思吧。”
叶青玄悄然松了一息,忽而灵机一动问:“我日后有没有可能…来这里向您拜师?”
方承法师却笑道:“别瞧着我这清净幽闲就想着过来。你在俗世的因缘未了,这儿暂时没有你的地方。”
叶青玄辞了方承法师,离开古刹,走出古道的路上,半途又遇见了一个人。
迎面策马驰过的是西城蜀的巡逻队,看上去在执行公务。有一个带着官帽,披着长袍的军士经过,忽然勒马兜了回来。
其余人都跟着停下:“将军——”
“你们先去城墙,我稍后到。”
“是!”
言明卓骑着一匹黝黑的马,马儿响亮地踏着铁蹄,渡到叶青玄的身边。
周遭集市上的人见到西城署的兵马,都不敢停留,却忍不住侧目瞧着。
叶青玄深感无语,躲开那马儿的鼻息,仰头看道:“你有病吗?”
言明卓翻下马,一手牵着一个走到巷口边,得意道:“这是陛下新赏赐给我的黑鬃良驹,怎么样,漂亮吧!”
叶青玄嫌弃地往旁边一挪。
言明卓左顾右盼,还煞有介事地清了嗓子,小声道:“有件事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千万别跟别人说。”
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页折叠得很小的宣纸,递给了叶青玄。叶青玄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人的名字、家世,有些她认识的,也有些不认识的。期间,言明卓一直在旁紧张地小步走,还催促道:“看完没有?”
叶青玄:“这什么东西?”
“皇长子殿下的生辰宴客名单。”言明卓语速极快,“平日结交的那些京城官宦人家的后辈,徒有虚名并无实学,你们是以文会友,但在朝堂之上,文辞章句终归只是点缀、不能论佐是非,倘若东宫事发,你无辜受此牵连,让我如何——如何——”
言明卓咬着后槽牙转了话音,“如何为我们多年来的友谊交代啊。”
叶青玄的眸色一黯。“你受人之托,却拦不住我如何做事。”
“你误会了。我才不是受我那位之托。”言明卓低声道,“是陛下一直命人暗中留意着东宫动向,这事没多少人知道,我传话给你已算犯了忌讳,你可千万不要乱说出去。”
叶青玄肃然正色,点头道:“我知道的。”
“日后少和那些人来往,记住吗?”
叶青玄幅度不大地一点头,却没应声。
她回到家时还不到傍晚,萧彤和妹妹都没回来,隔壁家也没有人,安静得不像是白昼。
她忽然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笼罩,倒在榻上睡了一阵。
待睡醒时,天已半昏。
叶青玄醒来忽然发现书桌上铺着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了首只完成一半的仄韵诗,是写给某位大臣的生辰贺岁用的。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应是昨晚酒后写的。
着既然写都写了,不如把后半首续上,可是衔着笔枯坐了一会儿,全没半点灵感。于是她一气愤,扔了笔,又撕了诗稿,往敞开的窗外丢去。
算算时间,薛彤一会儿就该带着叶青微从学堂回来了,今日也没什么闲心陪她们,索性把官袍官帽捡起来,胡乱往身上一套,急匆匆地赶往翰林院。
到了翰林院外,正碰上几个同年走出来,众人看见她都是一愣:“……”
叶青玄:“我来点卯。”
众人惊愕:“我们已经下值了!”
“不打紧。”
她绕过那些人迈进去,穿过层层密绿,迎面遇上一位着赤色官袍的中年人,看见她也没什么反应,眯着眼似笑非笑地走了出去。叶青玄的脚底一顿,叫住那人:“裴大人。”
裴徵停了步伐,微微回首:“叶大人,可是有事?”
叶青玄从前没和户部的人打过交道,此人在言明卓交给她的那张皇长子生辰宴的宾客名单上,这一打照片,她就想起来了。
她佯装恭敬地施了一礼:“您竟认得我。”
裴徵笑道:“谁不到叶大人您呐,舟中洒露、乘白饮波。”
他说起来的这些故事都是叶青玄近年来在京城传来的奇闻雅趣,多是她醉酒后写诗文赠人,场景逐渐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她看似腼腆地一笑,随即想到腼腆应该不符合自己的形象,便也不管那么多了。
“两日前,我与令侄约酒下注,她输给了我,下月初一来我府上摆宴,介时我也会光邀嘉宾,不知可否斗胆邀请您老前来共乐?”
裴徵笑着就要走:“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凑什么热闹……”
叶青玄放他走了,并为拦着。她知道裴徵不会答应,不过是从前没打过交道、想试一试他的反应罢了。下月初一是皇长子的生辰,这个盛大的日子,知情者却不多,这其中的密辛她知得也不清楚。
再说裴徵侄女裴文慧,与她一直交往甚密,虽然私情未必多深,一起吃酒的默契总归是在的。
可是谁又说得清,整日围绕在她身边的哪些人,有谁结交的是她叶允和,有谁结交的是朝廷新贵、陛下的宠臣?她来到京城后花前月下的风流倜傥背后,当真快乐过吗?
事情当然不能一竿子插到底,她必须承认,那些诗酒风流、挥洒无度的豪兴,虽不合礼,她确十分喜欢。
至于朝堂的那部分……就很一言难尽了。
曾经她听过张秋凛描述过繁花似锦的京城,做过了却君王天下事的美梦。可谁能如愿以偿?谁又能独善其身?生前身后,如何被人赞颂诋毁,又岂是一己之身控制得了的。纵使能身为世家子与储相门生又如何,还不就是一颗棋子。
年少时的遥遥不可见,今朝一见,已是物伤其类的寒凉。
她一面想着,思绪翻涌,一面气势汹汹地冲进翰墨厅,四面一望,瞧见谭衡正在,来不及打招呼,挽起袖子走到案前:“取上笔墨来。”
谭衡只愣了一瞬,马上取来纸笔。叶青玄提笔就写,狂书如劲草,笔锋几乎不顿。谭衡站在旁边盯着,从一开始的木然,逐渐兴致投入,到最后只剩下一句久难平的:“……我的天爷啊。”
她这是给榆州的那篇大作写了一封回信,气势更慷慨,笔力更豪劲。当真不愧为大周第一笔杆的美名。
夜色已然黯淡,再过不久,宫内的车马就回静悄悄地候在路边。叶青玄犹豫了片刻,便将那页草书的回信折起来,随身带着去了。
(1)《论语·子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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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愿言不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