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玉孤江上一缕晨辉驱散了雾气,江边早市刚刚开摊,码头上的船只解了绳索,在水面整齐荡漾开。另一边,巍峨高耸的皇城门内缓缓走出下朝的百官。
不知怎的,今日江面上的生意不好做,直到正午日头高了,也没有多少乘船吟咏雅兴的客人。人们奔走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儿带头的人都没来。我听说啊,有人上表请示,说这群文人的生活习气不检点,有辱朝廷斯文。”
“还真是,叶大才女今日也没见着?”
叶青玄很不开心。她早膳都还没用,早上急着把妹妹塞进学堂,转头就跑到赫公府外堵人。
结果说是赫公病了,不见外客。
病了?她偏要在门口扯着嗓子喊:“昨儿还跟大伙儿一块喝酒呢,今天就病了,您老人家注意身体啊——”
府门外的树梢上,鸟儿震飞了几只。
角落里随行几个衣着低调的人匆匆离去,回皇宫内打报告去了。
另一边,方循自下朝后一路跟着温颂声,到了翰林院门前,忙问道:“师相,那篇千言书…张鉴生有没有……”
温颂声脚步微一顿,低声回首着道:“你支支吾吾这一路了,我告诉你吧,鉴生从没跟我看过,更从没与我谈起过,过去这两年我们几乎没有通过信。我也是今晨一早进宫,才从陛下手里得了那篇千言书的全稿。”
方循立刻垂下眼:“今日在朝堂之上,几位老臣多有不快,鉴生身在榆州可以置身事外,但是您……”
温颂声仰天一叹:“鉴生这篇文章,往小了说不过是书院讲学时的一篇论著罢了,陛下既然花费功夫、分与朝臣传看,便是文中所言暗合了圣意。”
方循深吸气道:“那可否要学生回以一篇文章……”
“不。”温颂声立即道,“你不要给你师姐回信。这件事明摆着是陛下去前朝遗老不满日久,借题发挥罢了,反驳要得罪陛下,附和则得罪老臣。如此费力却不讨好的事,你不要去做。”
方循再度垂首。“是,师相。”
那边叶青玄在赫公家门前久等未果,早误了翰林院点卯的时辰,索性她的职位特殊,本来也不是每天都去上值的。今日早朝的风波尚未完整地传至她耳朵里,唯有书童薛彤给她捎来一份同僚好友的笔录,提醒她风波诡谲、当心舟楫。叶青玄揣起纸条耸耸肩,心想这般风浪也不是第一次见,就这么心大地往玉孤江边喝酒去了。
一进酒楼,客人不多,她刚想在大堂拣个临窗望水的位置坐,竟被店家一路低着头引至楼梯下,在那儿有一位蓝衣服人轻摇蒲扇,温温笑着眺望江潮。
叶青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耐道:“白夫人早呀。”
白秀吟的目光往她身上一点,轻柔一笑,依旧是清净不动气的淡淡模样,转身带人上了楼去。叶青玄嘴角忍不住一抽,终究也皮笑肉不笑地跟了上去。
“你瞧,这两边雅间都空着,一个名叫“梧桐居”、另一个叫“蕉叶居”。有词云: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1)。云秋夜雨中有思,词境凄清,颇趁今日之景。你选一间吧?”
叶青玄心中想,哪里有留给她选的余地?这二间都在走廊最尽头,私密最甚,不易查露行踪,怕是故意替她选的。至于什么秋风啦秋雨呀,也是故意吟给她听的。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2)。”白秀吟轻扇着蒲扇落座,侍从上了茶点和小菜,沏了一壶榆州今年产的春茶。
这才见面短短几分钟,她已经嗅到至少七八个和榆州某位故人相关的物象了。
白秀吟一面为她斟茶,一面道:“夫君政事繁忙,本想亲自道访,我自请命前来,也想着有些时日没来探望你了。我听翰林同僚所言,叶大人应是昨日就看过张鉴生的那封千言书了。”
“看过了。”叶青玄边吃边道。
“你似乎并不忧惧?”
“我应有何忧?应有何惧?”叶青玄一笑,“我与赫公不过是不幸挡箭而已。”
“张鉴生的千言书字字珠玑,词达意练,朝中多位老臣愤慨不平,以为所言偏颇,有失仁厚。夫君与师相商议过,认为你既然替诸多朝臣挡了这份骂名,又与张大人......颇有些前尘,理当回应相驳,自证身清。”
“我为何要作文相驳?”叶青玄反问道,“我没觉得千言书有何不妥。我受陛下之命,为文坛领袖,做的是分内之事,又没有延误政务。谁感到愤慨不平,就让谁骂回去呗,那多真情实意呀。”
白秀吟沉默片刻。“你当真不怨张鉴生.....文中那般犀利言辞、不留情面?”
“这有什么稀奇的。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文臣之斗一向如此。”叶青玄颇觉好笑,“我认识她许多年了,这篇文章一看就是她能写出来的东西,我有什么好奇怪的。要论情面,也不是第一次挨骂了。”
窗外秋声簌簌,澄澈江面上飞掠过白影,如幻景般转瞬即逝。她蓦地回想起了许多无比久远的画面,张秋凛彼时略带青涩的笔力,来信间克制又忍不住含沙射影责她“不务正业”、“有损读书人的圣德”。
她当时是怎么反驳的?想不起来......亏了。
叶青玄耐心渐失,出言讥道:“您对我的日常行踪很上心啊。”
白秀吟一怔,纤细的眉簇起来,似笑非笑般。“允和这是何意?”
叶青玄丝毫不掩饰:“那日温太师迁居设宴,我在后园闲逛时,看见你和几个宫廷内侍交谈,那几个内官虽然换了衣着打扮,可我在玄明殿上见过。世人皆知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可不只是会看书,看人也一样。”
白秀吟又浅浅笑了,此人看似是水,实则一堵风吹无浪的石墙。
“叶大人真不愧天下第一才女之名。”她缓缓道,“我与方循夫妻同体,琴瑟和鸣,虽然做不到事事如出一人,但终归是同心的。俗言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3),叶大人尚未成亲,怕是不懂。”
“至高至明日月。”叶青玄亦浅浅笑道,“我亦读过坊间之文,这二句不只拿来形容夫妻吧。”
白秀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晃,浅色的茶汤溢出来,洒在了她的手指上。
叶青玄抿嘴忍笑:“你看,还是我多嘴,议论别人的家事终归不好。你似是爱吃这茶,我再给您道些吧?”
白秀吟脸色上的不适转瞬即逝,转而温和笑道:“你呀,还是这般性子,往好了说,是无拘无束,往坏了说,就是不顾礼法、有损君子颜面。”
“那就任他们随意说去吧。反正这诺大的京城,士大夫们不缺榜样,谁家小孩锦衣玉食着长大还学了坏,也不能赖到我头上。”
白秀吟轻笑。“你看你,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叶青玄垂着视线,近乎直愣地道:“我就要看夫人几时进入正题了。”
白秀吟突然沉了面色,轻放下手中杯盏,凑近低声道:“今夜亥时,有车马来接你入宫,从北门进。”
叶青玄了然,故意大咧咧地笑着道:“知道了。这条道以前也走过,我熟得很。”
白秀吟似是被她噎住了,彻底没话讲,体面地为她结了账,便告辞了。她人刚一走,叶青玄立刻就斜着身子往那美人榻上一摊,抬头,见那窗外芭蕉叶正绿,开始发起愁来。
这时候进宫能有什么好事啊?
入京几年,她养成了个习惯,每当心情不好时总要去几个固定的地方走走,其中一处,便是藏在古道闹市里的古刹,那儿有一位年轻的尼姑,虽然面目年轻,但已经是位得道高人,法号叫方承。最难得的是,方承法师虽为出家人,却并不远离世俗,反而对这人世间的主般道理、以寻常的事中人更看得透彻。这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她当然也懂得。
是以每次遇到世间亲友同僚解决不了的难题,她都要去那儿见一见方承法师。
古道里有个不起眼的铺子,卖的是素斋饭,店主就是方承法师和她座下的一些弟子。没有招牌,也没人看店,门前有供行人歇脚的茶水和雨伞,门也总是敞开的,随意任人进出。
叶青玄坐在铺子里等了一会儿,耳边响着黄莺断续的啼鸣,却看不到鸟儿的踪影。她朝外望,见今日大晴,路上泛白似的蒸腾着暑气,称得屋内格外昏黑。又过了一会儿,方承法师的某个弟子走了出来,请她去后院叙话。
那位弟子的模样看着有几分熟悉,但因遮着面,也没法认出来。若换做平日,叶青玄定要上前搭讪一番,套个近乎,再把人的家乡何地年岁几何几时入的京几时拜的师,全部都给套问出来,但今日她没有闲心,跟着去了院子,只觉得这古刹真是宝地,还未见到方承,已觉心情大好了。
(1)(2)徐再思《双调·水仙子·夜雨》
(3)李冶《八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愿言不获(二)